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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鸡公,男人陪葬一只鸡婆。陪于潮白往生他界的那只鸡婆被人拿进来,用一条红绳系在了木桌腿上。那鸡婆脑袋小巧,体格丰满,浑身素黄,看上去既质朴,又本份。
拴鸡婆的木桌就放在圆形的木棺前,桌上摆满了水酒、烤肉、干鱼、粑粑、黄梨之类的祭品。达曼大巫师手执巫棒,口里念念有词,“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白天她陪你一起种地,晚上她陪你一起歇息。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深谷一样,有一种诱人坠落的魅力。香火的灰烟划着暗蓝色的弧线,圈圈相连,圈圈相携,抽丝一般无头无尽地盘旋浮升。
陆洁又觉得恍惚了,她觉得她站在了那深谷前,两脚发轻,脑袋晕眩,正在身不由已地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象那袅袅的灰烟一样盘旋着,重复着。
陆洁觉得她被那暗蓝色的灰烟裹挟而起,盘旋浮升着,要追随于潮白而去了。
“咯咯,咯咯——”
是那只鸡婆在叫。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锲而不舍地再一次地强调,仿佛他只要一再地重复下去,这句话就会成为事实。
“咯咯,咯咯——”
那黄脸鸡婆点头应答,小眼睛灼灼地望着人,一副自信的样子。
她就是于潮白的哦耶么?这个胖乎乎的小脑袋的鸡婆!——陆洁也不明白,她怎么就会扑了上去。拴在木桌腿上的绳子断了,那母鸡惊叫着往外跑。陆洁下意识地追了几步,母鸡扑拉拉地抖动翅膀,象鸟一样飞了起来。
“咯咯,咯咯——”
院子里有棵枫香树,鸡婆飞了上去。她蹲在树枝上,望着陆洁叫。
丰满的哦耶居然会象鸟一样上树的!
“嘻嘻,嘻嘻嘻”陆洁笑起来。
众人全都静静地呆立着,他们吃惊地望望陆洁,然后把目光投向达曼大巫师。
达曼大巫师哑口无言,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措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泽玛吉才低声地问达曼大巫师,要不要再找另一只母鸡来。
达曼大巫师叹口气,然后摇摇头。死者的哦耶上了树,她不愿意跟他走,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是天意。
达曼大巫师动手收拾法具,法事就这样结束了。
“陆,没什么吧,你?”泽尔车走过来,担心地盯着陆洁。
“没什么,没什么呀。”
陆洁尽力地将精神收拢,她感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神志漫散,有些失态了。
她也不明白,刚才她怎么会扑到桌前赶飞了那只鸡,怎么会在达曼大巫师做法事的严肃场合,忽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陆洁以经年从医的习惯,做了一番自审。她发现,她自己有短暂的心理失常现象。人的精神状态的正常与非正常,其实并没有截然的界线。即使是正常人,在偶然的超常剌激的影响下,精神也往往会做出超常反应。如果那超常反应成了记忆,成了习惯,而自己又不能控制,那就会呈现出病态了。
自从与于潮白发生感情危机以来,陆洁在日常生活中每每会做出超常反应。
她不能不提醒自己,要加强自我控制,时时把握住自己的情绪。
送葬前的一应法事操持已毕,众人终于启程了。
那匹黑走马走在最前面,虽然它的背上只驮着一个鹿皮袋,鹿皮袋里只装着于潮白的一个小小的刮脸刀盒,然而,它却背负着运送死者魂灵的重任。黑走马的后面是木棺,由四个壮硕的男子抬着。随在木棺之后的是达曼大巫师和响器班,螺竹鼓镲,吹吹打打,且行且奏。陆洁与其他人接续其后,她的左边是泽玛吉,右边是泽尔车,两人都尽心地护持着她。
陆洁虽然伤心,却只是默默地流泪,倒是有几个男女哭得极响,一边哭一边还不停地诉说着什么。陆洁将那些人仔细地看了,发现并不相识。那些人的哭诉颇似吟唱,陆洁听不懂,也就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哭诉些什么了。
火化场设在寨外的一处高坡上,那里事先已经用松柴搭好了木架。那些松柴插排得空实相间,疏落有秩,犹如一个用柴棍编插的箩筐,筐内放满了易燃的松毛。
当于潮白的木棺放上去的时候,那些松毛就象柔软的鸭绒一样,轻轻地陷落下去。
这样一来,那具卵形的木棺就只能露出了顶端,犹如婴儿在摇篮中探着脑袋。
点火之前,达曼大巫师又敲响铜钵,念诵了一番祷词。接着,有人燃起火把,向木架投送过去。
松毛燃着了。“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声轰响是人群发出的,当火光腾升之时,众人即刻齐声吟诵起来。
陆洁闭上了眼睛。
在哔哔啪啪的燃烧声里,陆洁分明又听到了于潮白的声音。
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誓言,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许诺,他要将泽雨带回去,和陆洁一起相伴度日。这许诺和誓言转瞬之间就成了遗言,虚妄得犹如一个童话。
它与当初两人相恋之时曾经发出的那句“永远相爱”的誓言一样,全都无比的真实,又全都无比的虚妄。
那些誓言是一个生命体用声带发出的振动。这生命是许多细胞的组合体,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外界的特定对象产生了视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嗅觉,还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触觉于是,那些被称为神经的细胞们就把这些感觉传送给了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们。
那些感觉的传送是通过带有不同化学物质的体液来完成的,这些不同的化学物质在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之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化学反应,使这个生命体产生了想象和幻觉——那就是爱情。
被那想象和幻觉所搅动的脑细胞们,用既定的程序操纵声带发出振动——那就是爱的誓言。
在这生命体存活的漫长时间里,这种化学反应会一再地进行。因此,爱情就会纷繁多样。
在这种化学反应的每一次进行之中,声带都会产生不同的振动。所以,爱情的誓言就会五彩纷呈。
哦,无所不包的宇宙,你缘何造出了如此奇妙的生命体——人?
哦,我的遥远的祖先,你把何种性爱的基因密码遗传给了我们,让我们一代又一代,身不由已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爱情的喜剧和悲剧?
组成“于潮白”的那种物质存在形式,不复存在了。
那些爱情的誓言呢,它们都是由那个叫做“于潮白”的生命体的声带所发出的振动。这种振动,这些声音,还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
只有当另一个生命体的存在形式也走向完结,不可逆转地化为物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之时,属于这两个生命体的一切的一切才会真正地消失。
此刻,虽然于潮白正在化烟,然而陆洁还在。在陆洁那里,还保留着属于他们俩的一切啊!
正是这种保留,使陆洁感到了难言的痛楚——犹如她自己的肌体在烈火中抽搐。
陆洁离开吉玛山之前,泽玛吉一家为她备了送行酒。酒席是隆重的,除了家常的盐水豆、咸鹿条、蒸湖鱼之外,还摆上了一盆新鲜的炖猪肉。一年当中,吉玛人通常只是在朝母节到来时才会宰牲庆贺的,泽玛吉一家人的心意,让陆洁十分感动。
众人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这一次,陆洁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祖母的身旁,老祖母的另一侧,就是那块吉玛人家家供奉的母亲石。那块圆鼓鼓的大石象母性的胸乳一样丰满地隆起着,她敦重而威严,宽厚而圆润,因为久历烟火而显出老松般的苍劲。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祖母端起盛满苦荞酒的乌木碗,恭敬地俯向母亲石,口中念念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老祖母慢慢转过身,将乌木碗端在了陆洁的面前。
“答应了,陆。做女儿——”
陆洁赶忙接下乌木碗,却又疑惑地问泽玛吉,“老祖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泽玛吉笑着回答,“陆,老祖母问过了,做女儿,可以,答应你。”
“哦哦哦,”陆洁点点头,然后一仰脖子,喝下了那碗苦荞酒,“老妈妈,我就做你的女儿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老祖母高兴地搓着手,“好,好,盖木楼,采尔珠,一样的。”
陆洁不解,“盖什么,木楼?”
“都是一样的,采尔珠妹妹,另外出去的时候,我们大家帮她盖。”
陆洁有些明白了,“不不不,不是那种意思。我不能,我不会在这儿住的”
“为什么?陆,是泽尔车说,你喜欢吉玛山,你喜欢做吉玛女人呀!”
听了这话,陆洁把目光投向了泽尔车。泽尔车也正笑望着她,泽尔车的目光犹如火塘里的火,灼灼闪跳。
陆洁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她的确对泽尔车说过类似的话,可那只不过是在玩乐的兴头上,随便讲讲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陆,我知道,你喜欢,我们。”泽尔车满怀期望地瞧着她。
陆洁沉默了,她在斟酌该怎样表达她的意思。
我喜欢吗?我要做吗?不,不——,我是男性社会造就的女性,男性社会的伦理道德和那些约定俗成众所公认的生活规则,已经千雕万凿地塑成了我。我注定了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即便是此刻,我的丈夫已经化为了灰土,可是我在精神上依旧有一种归属感。
不,我做不了吉玛女人。我做不到每天晚上在女楼上打开窗子,让一个男人象晚风一样钻进来,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又打开窗子,让他象晨雾一样无牵无挂无影无踪地消失
不,我做不到那种洒脱和从容。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碗,”陆洁将装酒的那个乌木碗捧在手心里,“当它还是一段乌木的时候,它可以做盆、做盘、做筷子。现在呢,它现在已经是一个碗了,它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东西。”
众人全都沉默了。
“可是,你们象家人一样照顾了我,帮助了我,所以,我还是非常乐意做老母亲的女儿,做我们汉家那种意义上的女儿。”
老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挂起了笑。
泽玛吉点点头,“陆,明白,我们明白。”
泽尔车豪爽地说,“一家人,陆!有什么要帮忙的,说。”
陆洁认真地望着对方,“是的,泽尔车。我有一件事要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要从楠砻河那边走,从河上漂过去。”
陆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正午时分,楠砻河显得有些刻板,有些生硬。组成它那蜿蜒的轮廓的线条,犹如阳光下的蛛丝一般,清晰而又明亮。站在河边的山崖上向对岸眺望,陌生的彼岸历历在目,仿佛站在这边喊一声,就可以驾着声音飞跳而过。
对岸赭红色的砂石坡上,复盖着厚绒般的匐柳丛。沿着山脊而上的,是高大的青冈木,它们片片层层,浓密而厚重,犹如一道道幕帏,将彼岸的世界深掩。
夹在两山间的河槽狭长而幽深,河槽上的那些岩石重重迭迭,嶙嶙峋峋,犹如岁月额上古老的皱纹。
陆洁捧着于潮白的骨灰盒,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恍惚间,她觉得此刻她立在两个世界的分隔处。
彼岸应该是熟悉的啊,彼岸是她来的那个世界,那边有她和于潮白的家。
可是,她却因为身在此岸,而生出了对彼岸的陌生。她仿佛对彼岸一无所知,她仿佛对彼岸毫无把握,心存空虚。
下水了。
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三个并连的充气轮胎,一左一右是冕诺和泽尔车,中间的那个留给了陆洁。
凉溲溲的感觉告诉陆洁,此刻她确确实实地漂浮在河水里。于潮白就是从这里泅往彼岸的,可是,他没能过去。那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礁石么?
彼岸的男人,要带走属于此岸的孩子,那是一件力所不能的事。
风浪拍响手掌说,对,对。
陆洁立刻呛了水,咳起来。
“陆,留神呐!”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喊。
陆洁笑了。真快,已经是中流半渡了。从此岸到彼岸,只是一眨眼的事,于潮白怎么就没有挺过来?
陆洁向身后回望着,身后朦胧了起来,吉玛山朦胧了起来。吉玛山不过是一个梦,吉玛人不过是一个梦,是一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的真实。那是现实中的幻影,那是幻影中才存有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