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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必须无休止地忍受这种“礼遇”。
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事实。既然她能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一切,其他人也无可厚非了。或许一直持续下去,日子也就这样下去了。
然而,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男人,是她在附近餐馆里认识的。在一家食品工厂供职,从老顾客口里听到的有关他的评价,都是很好的,说他乐于助人,而且可以信赖。
如果将这个男人分门别类,那么把他归人第三种男人或许更恰当。他,对她抱有同情心,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寂寞,或者说,带着古道侠肠来到了她的身边。人世间,对他这类人赋予了一种称呼——善人。
作为善人的他,开始只和她保持联系。他是这样搭讪的: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不必客气。而且,他常常鼓励她参加地区的活动。
起初,她疑惑了。到此为止,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的被人尊敬,被人善待的感觉。即便看到对方那亲切的笑容,她内心里也会涌起某种困惑,或手足无措。此前,那些靠近她的第三种男人,开始都是以一种神圣的保护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并亲切地围坐在她的身边。然而不过几天,便会被她内心潜在的特异质所触动,从此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待她再望去时,对方的眼光就化作带有轻蔑的暧昧了。结果,她只好重新起身,识相地走回世间人为她量身定制的位置上。
但是,这个男人的韧性真强。
他会定期向她打招呼,时常用温和的笑脸欢迎她。
这个男人和以前的那些家伙可不一样!她暗暗觉得。渐渐地,戒备地墙被拆除了,两人之间再没有了隔阂。这时,即便无意中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梦,也无损于她的坚定
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善人罢了。
他和真正的善人相比,或许具有相似的成分,但实际上,却存在本质的不同。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是因为,这个男人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善良才刻意向人们示好的。
对他来讲,这如同在做一场数字计算的游戏——有多少人曾经归服于他,有多少人将心中的烦恼拿来对他倾心相诉,又有多少人称赞他是一位具有高尚品德的人。这些都被他罗列成了数字,那些数字宛如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成功点缀在肩膀上的勋章。所有这些星星的作用都是用来证明他的善良。他陶醉在收集星星的过程中,一旦空闲下来,便没完没了地数着星星,一颗,两颗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她,只是那些星星之中的一颗而已。而她的价值的特殊,就在于她是一颗罕见的,平常不易碰到的星星。既然收集星星是目的,这中间必然会存在一些困难。那么,他热情地,坚韧不舍地向她打招呼,对她微笑,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关系扯近了。
她,开始一个劲儿地向这个男人诉说自己的身世,说为什么她总是遭人摒弃?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受到来自他人的重视?原因,便是幼年时经历的不幸,那段记忆令她无时无刻不活在阴影中。
到此为止,她把心里隐藏的,从未对外人提起过的、加以省略(特别是与犯下罪恶的那个人的关系)的往事一桩一件地都抖了出来,统统交给了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这是要多少勇气,多少犹豫,才敢吐露的心声啊!
但是,对男人来讲却并非如此。
啊,不错。
他的反应完全是冷漠的,他只停留在倾听的层面上,从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这怎么能让人接受?于是,谜底揭开了。
因为这一瞬间,他的玻璃橱窗里,已多了一枚星星。
于是他伟岸的外表下隐藏的那个真正的形象,便在淡然的回应中被揭穿了。
唉,你这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经历,再也寻常不过了。
倘若他是真正的善人,此时一定会站出来,对她这历经了多少思想挣扎才吐露出的,倾诉衷肠的话做出积极的反应,其中重要性想必没人不懂。而她也一样,渴望对方会对她的话做出非常值得期待的反应。此刻,她正咽下唾沫,睁大双眼,急切地等待着。
但是,如前文所述,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他的善人形象,不过是他自己的虚饰。至于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如朝日的晨露般,转瞬即逝了,而且不在他所需要的星星里。他已经获得了满足,而对她,兴趣已索然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明白还需要适时地回答一点点,于是,对一直等待着回答的她,这样答道,
“唉,那种事,你就权当被狗咬了,就行了。”
这是假善人原形毕露的套话,男人连想也没想,便顺嘴溜了出来,完全没有顾忌到对方的感情。这种糊弄人的,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得到的套话对一直饰演善人角色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这种套话,明显没有走脑子。
她的反应怎样呢?她当然无法理解。不,她不能接受不能忍受这样的回答。
重新审视到此为止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后,本应出现某种新生的转机。“我听到的,应该是一种更具活力的,更能打动人心的回答,可是”她想。
当回音返回她的心灵时,只是轻慢的一丁点儿声。
那种可以脱口而出的台词,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那时,她就已经明白:这不过是用来应付她这种境遇可怜女人的台词罢了,她能掂量出其中的分量。可是,这个男人,她期望的男人仍把这种话照搬了过来。为什么?她无法理解。
“那种事,权当被狗咬了。”
这里所说的,“权当被狗咬了”,到底指的是什么?
一、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不就是一个突发事件嘛。
三、的确是一件让人特别顾忌、无法容忍、遭受了巨大苦痛的事儿。
她拆解着,脑海中浮现出以上三种解释。是这样吗?她在想。
她没有体会过被狗咬的感觉,但是,那种遭遇或许真的非常可怕。如果他——这个男人被狗咬过,他一定能体会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和恐惧。因此,“被咬”的含义,应该是第三种。
她的心里涌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于是,她缓缓地问男人,
“你——被狗咬过吗?”
处在这种特殊时刻,男人还把握着一线生机。如果男人的回答是“有过”的话,那么,他和她,或许尚可继续维持此前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信任。如果,男人的膝盖上恰巧留有一块旧时的伤疤,能够用来表明自己被狗咬过的经历,或许对她来说,说服力会更强,感人的效果也更佳。
然而,此时,男人几乎连想也没想,脱口便说了一句,“没有”。接着,顺带又补充一句,“那种让人不痛快的事儿,有谁还愿意会记在心里!”
一听到这句话,她彻头彻尾地灰了心。这个男人的回答,完全不是她所期待的第三种的含义。那么,除了第一,便是第二了,此外,再无其他解释。
她的心可怜地挣扎,再一次覆上了生命中那种尘封已久的绝望与颓丧。
这时的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一方心满意足,另一方根本无法理解。
男人畅快地躺着,呼呼大睡起来。谜底揭开了,从明天开始,他该采摘其他的星星了。或许此时,男人正在酣睡中做着星星的美梦。梦中的那张面孔毫无戒备,甚至露着一丝丝浅笑。
但是,此时,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再也谈不上平静了。曾经,心里怀着无比的期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相互倾诉衷肠。近来她甚至也曾屡屡迟疑,甚至多次打算放弃,然而,记忆中或甜蜜或苦涩的浪花,最终摧垮了她防线
一次又一次,被那些可怕的痛苦困扰着、折磨着。终于,她认为到了该算总账,把它们一一驱逐出去的时候了。
现在,拍打岩石的波涛声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正劈头盖脸朝她袭来。她忍受着一切苦痛,渐渐地,苦痛化作情绪——一股难以形容的,曾经在幼年时期感受到的某种情绪。
深夜,男人蓦地睁开双眼。
一阵剧痛袭来,脑袋被电光劈过般的痛楚。
他糊里糊涂地乱作一团,这钻心的疼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意识游走的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疼痛。现在,在这个地方,难道我会遭遇什么意外?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那疼痛来自自己的耳朵。
那疼痛,像是被谁狠狠地咬住不放一样。
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抡开手臂乱砸乱打着,试图把咬住自己耳朵的女人推开,把压在身上的身体撞开。但是,女人坚决不肯松口,反而更狠地咬紧了他的耳朵,几乎要连根部一起齐齐咬掉。血腥味弥漫在房间里,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男人发狂地号叫,被恐怖和混乱充斥着的脑袋上流着温热的血液,全身的血液凶猛地涌向他的耳朵,从伤口处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那是支持生命的鲜血。
男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感到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无论如何,现在肉体感到的苦痛,和这巨大的苦痛给他造成的巨大恐惧,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冲击着他。但是,他越拼力推开她,她就咬得越紧,咬住耳朵的力气也更大。眼看着,他柔软的耳垂儿便被她囫囵个咬掉了。
“啊”高昂而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声音猛响起,耳朵被撕开了。在他的耳垂被咬下来的瞬间,炫目的血光在瞬间爆裂。
血狂躁地从断耳处奔涌而出,撕扯下来的耳朵也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男人惊恐万状,挣扎着爬起来,按着自己的断耳,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狂叫着,从房间里飞奔着逃了出去。
哗啷啷一下声响。
随即死寂再次包围了房间。
良久,她精神恍惚地瘫坐在坐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喷溅在四周墙壁上的鲜红,渐渐变成了一种凝固的黑色。
好一会儿,她缓缓站起身子,朝厨房的洗碗槽边挪。然后,对着放在角落里的厨余垃圾桶,“呸”的一口吐出了已经咬得不成形状的耳垂。耳垂噗的落在茶叶屑上,犹如一朵开败的红花。
接下来,她将敞开的大门关上,锁好,继而漱了漱口,刷完牙,整理了一下,取出干净的床单铺好,安静地躺下来。
当然,那个男人再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她的事。
她也不曾跨进附近的那家餐馆。而男人,恐怕也绝不会再踏进那里。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身影,也许那人早已悄然搬离了吧!
他不会再长出一个新的耳垂来。
或许,那个男人很久之后会慢慢地意识到为什么会失去耳垂——这是因为他自己不谨慎的话语招致的后果。也许,他会深深地悔悟,以后再也不能毫无诚意地拿套话搪塞人了。但他不会把这件事儿对他人提及,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到底是不光彩的事儿
但是,对于让他获得如此宝贵教训的人,他绝对不会表示感谢。
而此后,她所得到的,是更多的避讳和情感的幻灭。
好了,让读者诸君久等了,终于,要进入西班牙苔藓的时间了。
这是来自她的说明。
在西班牙,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苔藓。不,或许,在西班牙,那种东西并不罕见。
她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叙述着。
那是一种秉性格外活跃的苔藓。它们喜欢生长在高高的地方,顺着电线杆攀附而上,缠绕在电线之上,又从空中垂落下来。极为引人注目。
据说,在西班牙的乡村田舍之中,随处可见这种垂下来的青绿植物。
唉!若说那是苔藓,它和生长在日本本土的苔藓差异还很大。这里的苔藓乱蓬蓬的,长得颇似茶色和灰色混杂而成的毛线团。
一想到苔藓攀如毛茸茸的虫子附在电线杆上,不知怎的心里便会浮出一股飘飘然的轻松,禁不住面带微笑,去远眺那奇异的风景。
她轻轻地笑了。
干燥的平原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长着乱蓬蓬的苔藓,像幼儿园生日宴会上装点的各种的吊饰。想起儿时的时光,她仍禁不住欢欣起来。
在谈到西班牙的苔藓时,她显得格外兴奋。
在那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的平原之上,有一座小小的房舍。
她继续说道。
那间房舍里,住着一个肥胖的大个头男人。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打从孩子起便一直住在那儿。房舍的门,永远半敞着。从打开一半的缝隙向里瞧,能看到桌子和椅子被刻意摆放在某个位置,以便男人能随时看到屋外田野里攀附在电线杆上,那耷拉下来的乱蓬蓬的苔藓。
男人总是坐在那儿,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眺望屋外电线上的风景。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男人的工作是什么呢?
男人是做玩具的。制作小小的机器人,然后,卖给世界各地的孩子们。
这个机器人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