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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我看到了他,便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身上有一种太强烈的压迫感,我觉得不安全,以及隐隐的畏惧,尹厉不是个温柔的人,他只是礼貌。
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深深看着我。 这个当儿我还在打嗝,便把脖子缩了缩,眼睛也下意识地闭上了。
然后我感觉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非常温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然后这只手顺着我的后脑勺停在了我的背脊上,轻柔地帮我顺着气。
我打着嗝,抬起了头,惊讶地看了尹厉一眼。他并不在看我,我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他说:“你会没事的。”
我没来由地便有些烦躁,声音瓮瓮地回答道:“难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站不起来也没事,因为我会是你的腿这种台词的么?你会没事的?荆轲去刺秦王前太子丹也说他会没事的。”
我这样说只为了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并不指望尹厉有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
却不料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了我,眼睛深邃:“我不会做你的腿的,因为我知道你会站起来的,颜笑。”
我突然有些恼怒,隐隐的,是我的内心被他窥视的感觉。即便我不知道尹厉站在门口站了多久,但他必定听到了我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一个男人能在这样的哭声里静静地站着,本身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尹厉真的不爱我。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却称得上是温柔的,他翻开我的裤腿,那里是青紫的伤痕,还有晕染开来的血。
这只是小腿上的伤,等尹厉拿剪刀剪开我裤子,膝盖周围的伤痕才是惨不忍睹,随着裤子往上卷,尹厉的动作却并不再那么温柔,而是带了一点暴戾。
我制止了他检查伤口的手,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却有些阴翳。我只好讪讪地又收了手,然后示好地垂下了眼睛:“你轻点,我疼。”
这之后尹厉便不再和我说话。 私人医生开始给我处理伤口和青紫,而复健专家骨骼专家和创伤外科的医生绕着我的床站了一圈。在确认完我没有大碍之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跟着尹厉出了房门。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并且非常激烈,因为不时便有“不行,这个方案太激进了。”这样的语句传进来,我却懒得去从这些只言片语里试图拼凑还原出真实了。
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我却满足并且安心,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找回了运作的韵律。
我闭上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尹厉再次进来时候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可嘴边的笑意却有些收敛不过来,他大约是看到了我对着天花板傻笑的模样,愣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自若和高高在上。
“颜笑,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我会在欧洲,等我回来如果你能站起来了,那么我就给你办今年秋季H大的插班入学手续。”
不等我做出任何狂喜的表示,尹厉便退出了房间,我只看到门关上那一刹那他侧脸的轮廓。优美却仿佛千里之外。
哎,我永远不知道尹厉心里在想什么。
第五章
然而我也并不真心关心尹厉在想什么。有钱人的脑沟回大约和我都是不一样的。
但能上学这件事对我却是个莫名的激励。莫行之也说这真是尹厉难得的仁慈。
“算算你的年纪,应该是大二或者大三,但真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专业的。”莫行之这样对我说过。
自从尹厉去欧洲之后,莫行之就只来那一次,更多时候,我是在电视新闻或者报纸杂志里看到他。莫氏正式由他接手了。
而对于他所问的问题,我其实也是好奇的。但是并不敢去问尹厉,我的过去仿佛是个荆棘丛生的迷宫,我怀揣着跃跃欲试的心站在入口,却没有真正的勇气迈出第一步。
这个迷宫仍然在一片迷雾中,我努力过,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是一片虚幻的灰色的空蒙。
好在我的腿确实在飞速的恢复。尹厉走之前让那群专家给我重新制定了复健计划,而我每天又还是会自己多锻炼半个小时。
而这些复健的时间,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无关尹厉,无关莫行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今再也不会有那天那般的狼狈和难堪了。
在尹厉给我的2月之期的尽头,我终于可以不再疼痛难忍地迈出步伐了。即便姿势仍然不好看,走路也并不行云流水,甚至只能走上个一小时,但扔掉一切辅助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觉,却比什么都来得甘甜。
只是午后在有阳光的院子里慢慢地走上半小时,就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简单的感动。
也因为腿脚方便了,我便生出了许多多余的精力。比如尹厉的这个房子,原先我的活动区域是只能局限于一楼的,如今便对那楼梯上的房间充满了好奇心。尤其是尹厉书房边上那个有着雕花大门的房间,门把手上那些精细的花纹纹路里似乎都写满了诱惑,仿佛从心底的,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打开它,打开它。
我甚至没有任何内心斗争就遵从了内心的指令。
可惜打开门的第一眼我便失望了。
只是一个宽敞的大屋子,有很多窗户,墙壁上却是嵌满了落地的镜子,折射出无数的光和影, 仿佛滞留下了阳光。我在这片刺目的光里眯起了眼睛,而空气里的气味和阳光下的尘埃,也预示这个屋子怕是被废弃不用很久了。
我走了进去。
这才注意到在满墙落地镜的上方,都悬挂着照片,从孩童到少女,从眉眼来看,都该是同一个人。她穿着芭蕾舞裙,在人生不同的年纪里摆出不同的舞蹈的姿势,踮起脚尖的,仰着美丽的脖颈的,在空中做着飞跃的,很多个被静止下来的舞蹈的瞬间。
很美。
透过这些照片,我都能感受到那些被凝固下来的动感和韵律。一路从屋子的门口走到屋子的尽头,便仿佛是这个女孩子舞蹈的一生,从年幼的带了懵懂的眼睛,到后来神情高傲而贵气的脸。
屋子尽头,是一副这女孩的油画,取代了照片。那里面她穿着华服,摆出所有贵族应该有的姿态,正坐在画中间,脸上带了若有似无的笑。这是一副家族性质的肖像画。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张她没有穿着芭蕾舞服的图画。
这幅画被悬挂得很高,我必须仰头才能看到。画中的人那眼睛却仿佛是直直地对着我,盯着我,甚至是瞪着一般的错觉。
我不记得这张脸,但是这样的表情却让我不舒服,极其不舒服。
和尹厉不同的脸,相似的表情。凌然的倨傲的不可接近。
我对着一副画感到了胆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这转头的一瞬间,才在屋子的另一头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是一个非常大的储物柜,打开的时候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然而这柜子里却是些让人感兴趣的玩意儿。
最下层放着很多舞鞋,有新有旧;中层挂了很多套大小不一的芭蕾舞裙;而上层却是一大排奖杯,形式各样,质地不一。
这个屋子看来是个用来跳芭蕾舞的练功房。
我带了点打量地又回了次头,那副巨大的油画还在俯瞰着我,带了点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我突然心里生出了点恶作剧的念头。
我转身对着连绵的镜子转了个圈,然后单脚歪曲,做了个谢幕时的鞠躬,还在空中拉扯了下我那不存在的裙子。整个屋子里那女孩的气息便仿佛暂时的被驱散了,我重新感觉这个空间仿佛又属于我了。
而面对着这些镜子,我才发现,我在屈膝做鞠躬动作时身形竟然也非常优美,腿虽然好得还不利索,但小腿处又终于有了力量的线条。
这个发现让我暂时忘却了周遭,我模仿那女孩照片里舞蹈的姿势,连连对着镜子摆出了很多相似的造型,这竟然都非常成功,而我玩乐的心一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终于踮了脚拿了橱柜上层的一个水晶质地奖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然后我面朝夕阳,对着镜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奖杯,模仿所有得奖人一般用带了哽咽的语气大声道:“谢谢大赛组委会给我这个机会!谢谢我的爸爸妈妈谢谢我的老师谢谢CCTV!谢谢所有人!”
我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越发对自己满意起来,便弯下了腰,又做了几个鞠躬的姿势,这才直起腰,仿佛觉得不够,还朝着那莫须有的观众抛了几个飞、吻:“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啪啪啪”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身后响起了掌声。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做多想,继续傻兮兮地对着镜子说道:“谢谢大家的支持!我永远爱你们!”之后便开始叉着腰哈哈哈大笑。
然后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果然等我僵硬的转身,便看到尹厉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我都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硬着头皮虎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进门都没有敲门的习惯么?!”
“门是开着的。”
我不甘心,又指着墙上挂满的照片指责:“都是这个屋子风水不好!挂这么多照片,进来了人都变傻了!和中邪了似的!哎!我看着这照片里的人就浑身不舒服,脑子都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尹厉没出声,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见他望着墙上的照片出神,我心里大叫不妙,我这个傻叉,这女孩的照片能出现在尹厉的家里,必须是尹厉心中真正魂牵梦萦的人啊!
尹厉的目光终于看回到了我身上:“颜笑,你第一眼就不喜欢她么?”
我梗着脖子笑道:“其实就是我这个人妒忌心重,看见比我好看比我有钱比我优雅的就浑身不舒服。”然后我加了一句,“你看,连你都爱慕她不是么?光这一点就会另很多人憎恨她了。”
“我不爱慕她。”尹厉从我身上收回目光,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女孩,神色倒确实不像是爱慕,反而像在深思些什么。
这下我便又大胆起来了:“是啊,其实你不爱慕她是有眼光啊。”
“哦?”
我好心给尹厉解释道:“你知道么?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平胸!你看这女的多瘦啊!这胸!纯平彩电啊。太惨了!还好你不喜欢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平胸里找。”
我的思维里已经认定这个女的估计是尹厉的前女友了,对于前任,大部分人心里都希望对方离开自己以后过得越发凄惨的,为了拍尹厉马屁,我自然是不惜贬低别人的,何况我也真的不怎么喜欢照片里的女孩。
尹厉似乎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恩。”
我邀功地对他笑。
他也对我笑了一下:“她是我妹妹,尹萱。”
我哦了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头皮发麻地继续扭转态度道:“就算是平胸,还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啊。你看,跳芭蕾的,这气质就是不一样,多高贵!”
尹厉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然后他看我的神情出现了些迷惑,“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过去的我,顿时有些自暴自弃地回道:“反正我现在就变成这样了。你刚才都看到了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蠢货,像个跳梁小丑,是不是?”我不了解过去的自己,这让我挫败,刚才那一番对着镜子自娱自乐的行为,在尹厉这样的人看来,估计就是自恋的卖弄了,我有些泄气地想。
尹厉楞了楞:“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不好,只是你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垂下了目光,我知道他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我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以前认识你妹妹么?”
尹厉皱了皱眉,我知道我的问话已经逾矩了,但是他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不,你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面。”
“她一直在欧洲,这几年都没有回国过,我这次去欧洲,除了公事也是去看她。”
我哦了一声,目光从尹萱的照片上收回来:“她在欧洲是在跳芭蕾么?”
“是的。”尹厉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做停留,“跟我来书房,我有事情要问你。”
然后他领着我出了这个屋子,我看到他给门上了锁,那些让光影缭乱的镜子便被隔断在门内,这个芭蕾舞房便重新陷入尘埃。这一刻我的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情绪,明明这并不是一个让我舒服的屋子,此刻心里却带了点失落,也不知从何而来,扫兴之下我便只能把这归结于生理期前期综合症。
之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尹厉到了书房。这倒是我第一次进来,和想象中不同,尹厉的书房倒并不简洁,摆了不少古玩,雍容大气。
他走到书桌前抽出一份报纸丢在我面前:“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没有责备,眼睛却紧紧盯着我,没来由的我便缩了下脖子,然后又畏畏缩缩地伸长抬头看了一眼他丢在我面前的报纸。
那上面是一幅占了半个版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面一行大字“寻人启事”,我心里揣测着,大约是莫行之帮我登上去的。
然而我再仔细一看那照片,却差点没昏过去。
确实是我的照片,正坐在轮椅上,正是选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