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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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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很有些意外:“为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功是真的么?你是二师伯惟一的儿子,把武功荒疏了,岂不可惜?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

    沈瑄道:“江湖险恶,不学武功只怕还好些。家父去世后,家母让我和璎璎避居此地,弃尽武功,也是用心良苦。”

    乐秀宁又说:“二师伯临难,也是为了洞庭一门……”

    璎璎截住她的话道:“阿秀姐姐,你从小便带我们玩,如今大家终于又在一处了。啊,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霆哥哥,还有小姑姑。吴霆哥哥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我们大家一起玩,你总是像大姐姐一样领着我们。”

    乐秀宁一怔,沉思道:“这些年,我也总忘不了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的时候……”说着脸上微微红了起来,秀丽的面容宛若莲花初绽,妩媚动人。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二十年前,江湖上提起八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候君山上的三醉宫是南武林第一圣地。洞庭派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宗立派,历五十多年,不仅武功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称“洞庭四仙”,均属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也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只是武功高强,而且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是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因他极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誉为“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执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傍晚回家,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大厅里伏剑自戕。日后的许多年里,一家人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爷爷一样,他们再也不肯说出一句慈祥或者严厉的话,再也不能伸出手来抚摩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的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染红了白净无尘的长衫,淌满了空阔的厅堂,流到石阶下、草丛中,直到染得那浩浩荡荡的洞庭湖水,全是父亲红红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悄悄出走,带了他和刚满四岁的小妹璎璎远走他乡。母子三人几经周折,最后来到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芦湾上隐居起来,从此再未离开。后来,母亲也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功,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在临终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功去?

    对于这件事,沈瑄表面上从来是淡淡的不提,却到底意难平——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连祖父沈醉都赞许有加,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过世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但璎璎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中,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再没第二处。可惜其中的武学书籍,却被沈夫人销毁得一干二净。沈瑄无奈之余,把这些剩下的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医药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便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在周围百姓看来,简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璎璎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秀才却不在。兄妹俩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入一个小饭馆坐下。

    忽然璎璎一惊,低声说:“哥哥你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天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看上去甚是面熟。

    璎璎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派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阿秀姐姐。”

    璎璎轻轻走开。沈瑄暗自盘算如何打探他们的行踪。可那四人却只是低头喝闷酒,并不交谈。好容易喝完了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一生从未做过这种潜行跟踪的事,不免心惊胆战。这时仗着夜色,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湖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提起脚步,沿着土墙足足跑了七十丈,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滩望去,并没有刀剑相搏之迹,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湖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河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是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湖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湖中悠悠然的,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的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的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叶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面容,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船头。桨声远过,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湖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只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缓缓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沈瑄盯着那绣骨金针,一种寒意沿着背脊蓦然升起。

    那晚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有母亲遗命,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是跃跃欲试,竟从此与她一道练起来。如此学了几日洞庭的剑法,沈瑄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谁会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乐秀宁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不以为然:“这洞里的书,哪一本我们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虽是如此,两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

    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沈瑄猛省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湖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觉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顺手抄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回,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

    璎璎微笑道:“我也说不上。哥哥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之极,根本没法子弹。偏偏咱家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定要自己弹了出来。曲调怪异不说,到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朱笔写了几个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识得工尺谱,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叫道:“这可不是一本乐谱呀!”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画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揣摩这剑谱。

    沈瑄忽问:“阿秀姐姐,这也是什么武功秘笈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也不是,并不是很难的武功啊。感觉……这还是洞庭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这一套剑法。可能本来就不是很精深的武功,也已经失传了。”

    璎璎道:“这样也好,哥哥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吧。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我们从此就学这个吧。”

    那晚之后,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画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抵挡一两个小混混不成问题。

    转过新年,春天也花红柳绿地飞纵过去。眼看就是端午了,这日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上,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璎璎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璎璎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与沈瑄正听得出神,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沉入水中。“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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