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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从没想到,江湖的仇怨会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了踪。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儿,我那时以为师兄们也不会放过她。想来,还是爹爹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爹爹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一开始,我就恨他,七个师兄敢于如此,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爷爷留给四郎的经书。我就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个什么‘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的性命。我一定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本武功秘笈。没想到那本书竟被爹爹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书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书颠三倒四地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改,居然也头头是道。可意思和原文全是反的。我又把原书的封面拆下装在赝品上,弄得和真的一样,放回原处。我就是要爹爹去练这假武功,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痛失爱人的滋味,你也知道的。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听说爹爹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爹爹看出了经书是假的,怀疑到洞庭派头上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书。”
沈瑄却知道,洞庭派确有这样一本秘笈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吴越王妃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笈”,竟然只是一本伪书!此刻,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姐姐报仇。”
“那是钱丹么?”沈瑄问道。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他的武功比我好,我拼着一死居然胜了他,远远逃走。可是经过这一场苦战,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遇见了,救下了我。钱佐出身贵族,却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我跟他到了西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吴越王妃。”
“一死不成,人的思想就会改变。我发下毒誓,要为丈夫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功,我就不惜练‘无影三尸掌’;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世骏,让我的丈夫做吴越王,自己揽下了吴越的军国大权。”
沈瑄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蒋明珠凄然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可以越滚越大。复仇让我变成了魔君,既然成了魔君,就不会再做人做的事。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天下人对我不起,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我一直想,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帮手一定不凡,多半是庐山派的。试想四郎以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派竟然说毫不知晓,怎么可能!但也奇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或者那人已死,不过也要找到他的家人徒弟偿命。这件事没有解决,我一直深引为憾……不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害人终害己。还没有迫害到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可是,可是……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我,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儿的性命……为什么偏偏夺走了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而沈瑄则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爹爹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沈瑄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令尊三年前过世,情形如何,我也不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他和离儿或许能像蒋明珠夫妇一样,在桃源仙谷过上半年神仙日子。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蒋明珠道:“我和爹爹之间,是是非非纠缠了一辈子。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当年他解散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台派,我一直以为是他丢了经书,迁怒弟子。后来黄云在和梅雪坪临死前说,那是因为他恼恨七个弟子不义,对我的丈夫孩子下毒手,使得我和他反目成仇。他始终是爱我的,为了这一点,我和他的恩怨便可以算了。可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他带走了我的孩子,何以不告诉我,至少也该告诉湘儿。他害我们母女对面不识,隔阂了一生。我背叛了他,他就让我的女儿做我的仇人。真是狠心!”
沈瑄道:“我想不是这样的。蒋老前辈向蒋姑娘隐瞒,大概是为了不让她也卷入恩怨仇杀之中。什么都不知道,日子还过得平静些。蒋姑娘的身世,实在太可怜了。”
蒋明珠出了一回神,叹道:“是啊。她始终不知道母亲就是我这个恶魔,也许更好些。”她站起身来,从香案后面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轻轻抽出,剑身闪出清冷剔透的光芒。沈瑄觉得好眼熟。
蒋明珠道:“她一定跟你说过天台山的青崖双刃,洗凡清绝。”沈瑄点头。蒋明珠道:“我结婚的时候,将这两把剑偷了出来,洗凡剑自己使用,清绝剑给了四郎,也算得定情之物。四郎在庐山上殒命,清绝剑就失了下落。我发现蒋灵骞佩着清绝剑,曾大起疑心。后来才打听到她是捡来的。世界那么大,偏偏是她捡到她父亲的剑,这也是天意么?离开天台山后,我就不再使剑,这洗凡一直收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给你。”
沈瑄微微有些震惊:“给我?”蒋明珠这样说着,持剑的左手却没有伸出:“我女儿一生不幸,但她得到你真心相爱,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对你说了这样长的一个故事,正是为此。我希望这世上总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一直牵记她、想念她。你把这剑带走吧。洗凡清绝,原是配成一对的,只可惜世间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她话音徐徐微弱,渐至不可闻。沈瑄一低头,见那寒光四射的洗凡宝剑,已刺入了她的胸膛。
“夫人!”
蒋明珠再也不会醒了,脸上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安详。
沈瑄扶起她的尸身,轻轻拔下宝剑。饶是他曾遭遇剧烈变故,此时也有些支持不住。可是,蒋明珠除了死,的确别无他路。他看见香案的一侧,果然有一个十分朴素的木棺,便将尸体放了进去,替她理了理妆容,盖上棺盖。
纸钱还剩了一些,他尽数烧完了。香案后的帷幕被掀起,亮出灵龛的一角。沈瑄撩开一看,里面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没有称谓,只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一曰“澹台树然”,一曰“澹台湘灵”。
沈瑄回到上面的石室里,用掌力击碎一段山岩,封住了那条逼仄的地道。又合上石棺盖子,捣毁机关,堵住了向下的台阶。这样吴越王妃的尸体和她的秘密,便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在石室的一角,沈瑄找到了从前那扇门。犹豫一会儿,他终于吹灭了蜡烛,提起洗凡剑,推门出去了。他记得三年前那次逃生,门外面是一个很深的碧水潭。可是门开了,眼前只有一片干涸的泥地,星罗棋布地露出一块块青石板。山中又是暮色苍苍。
他不禁想到:这就是沧海桑田么?
第十九章 凭谁问哀荣
身后一声巨响,接着山体中传出一阵阵碎石迸裂的声音,许久方才停歇。不知道里面什么机关触动了,将迷宫的地道和石室统统摧毁。
爆炸声引来一群奇装异服的道士,一个个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把沈瑄团团围住。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个矮个子老道士,迎面过来。沈瑄想起来,这是武夷派的人了。
“妖妇人呢?”红梅仙子劈头就问。沈瑄本来懒得多言,但吴越王妃的生死存亡,当是这一批江湖侠客最关心的事。不说清楚,他们不会罢休的。于是将昨日迷宫决斗,王妃自戕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当然,蒋明珠自尽的原因,他只字不提。
红梅仙子拧着两条眉毛:“你说她死了,我们怎地相信?说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带我去见尸首!”沈瑄道:“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带你去的。吴越王妃总是吴越国母,劝你不要对她的遗体不敬。”红梅仙子的眉毛拧得更紧。
“她葬在地下迷宫里。迷宫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遗容,可以学学愚公,把这座山挖开。”沈瑄续道。
“你!”红梅仙子大怒,拂尘手柄一倒,扫向沈瑄脸上。这一招“红拂掠发”,手段极漂亮,是红梅仙子的一出绝技。平日用来教训人,端的威风十足。
沈瑄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闪,红梅的拂尘就落了空。红兰道人一把拉住红梅:“唉,师姐,发什么火呢!吴越王妃已死,这是好事。”这红兰道人的脾气非常和气,与红梅恰恰相反,“昨日丐帮曹长老送信,说是有一位少侠也来向吴越王妃寻仇,还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来是尊驾了。少侠英才盖世,杀死吴越王妃,为武林除害,也替我们红菊师弟报了大仇。不知……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因为和蒋灵骞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认得他的,却没有几个。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没想到,范定风有所猜疑却没说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沈瑄只是道:“在下无名小卒,道长不必打听。还有,我已说过,吴越王妃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
红兰笑眯眯道:“少侠谦虚什么。吴越王妃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被少侠制服,走投无路,她怎会自尽?”沈瑄心里惘然,那是杀死蒋灵骞的凶手,也是千万人仇恨的魔头,但却也是她的母亲。自己到底该不该杀她?倘若蒋灵骞地下有知,还会让他报仇么?会不会反而怪他害了自己亲母。虽然他终究没杀蒋明珠,但她的死,究竟自己有多少责任?如果不是胜了她,使她陷入绝境,或者她不至于要死。只是现在这些千头万绪的假设,都无从证实了。
沈瑄苦笑一声,抱拳道:“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先告辞了。”红梅仙子冷冷道:“吴越王妃这一死,吴掌门的事可就没了了结。”
沈瑄本来已准备离开,听见“吴掌门”三字,禁不住停下来:“是洞庭派的吴掌门,他也来了?”红梅仙子虽急躁,却也极有阅历。她刚才见识了沈瑄闪避拂尘的动作,料定他和洞庭派有渊源,遂抬了吴剑知出来,想查清这少年的底细。
红兰解释道:“洞庭派吴掌门昨日送信,说是如捉到吴越王妃,希望能亲自问话。他有一个不肖外甥,三年前失了踪,据说与吴越王妃有关。他是想赶在妖妇死前问问消息。”
当年三醉宫一战后,误会重重。吴剑知重伤了蒋灵骞,又将沈瑄逐出门户。沈瑄回到江南之后,根本没想过要见吴剑知,甚至连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没有。此时听说吴剑知找他,不觉心动。而且吴越王妃说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也只有吴剑知才能解答。
栖霞山的隐士含玄子,是吴剑知的旧友。吴剑知来到西府城,就借住在他那里。沈瑄从红兰道人那里问明路径,向栖霞山清风谷寻去。栖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树满山,茶香满途,真是个清幽的所在,倒把沈瑄连日来的沉郁悲愤,荡涤去了许多。
这含玄子的别墅建在山腰的万木丛中,依着山势,建了一座不小的花园。院子外围是一圈高大的茶树,连云绕翠,浓薄相接。沈瑄敲了敲门,院中静悄悄的无人回应。沈瑄迟疑一下,自己推门进去,只见藤萝盘径,繁花照眼,凉棚水石,参差掩映。沈瑄按住了剑,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小楼后面白虹贯顶,知道是剑气,便匆匆过去。
一座五角凉亭之外,吴剑知和一个蒙面人正在比剑。旁边一个穿淡青色道袍的白胡子老头儿正在观战,一脸焦急。沈瑄看过两个回合,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比剑,一招招都是逼向要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