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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连连叫疼,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忙找出银针,扎在穴道上,问:“好些吗?”
离儿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往下跳了。”
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儿嗔道:“瑄哥哥,你……”转又不语。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现下只好还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吧。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说不定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的……怎么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一定照顾你的。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可是这样的话,似乎又不便问出口来。遂道,“你跟着钱世骏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儿呆住了,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他说过一些。可是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江湖人,永远是端着假面待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忽然凝噎住。
沈瑄见她越说越凄凉,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委屈过,他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听见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地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就像是世外桃源,无忧无虑,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孟婆汤忘掉往事,我大约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我的药,怎么忘了。刚刚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来,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
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避居葫芦湾里,不问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样平安快乐?
月光间投到谷中来,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地滑过面庞。
沈瑄心中大震,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地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茫: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离儿不在那里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对着一条小溪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儿,你记起来了么?”
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了。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是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有些话从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他“妹妹”这个事实。
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又更有一番机敏灵活,神采奕奕,当真是恢复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
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
沈瑄点点头道:“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儿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串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儿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离儿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的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我记事时,天台山上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爷爷有什么门徒弟子之类,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但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晃荡荡,有时却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待着,没人照顾你么?”
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气么?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
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意图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下得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株,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地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惟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