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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武藏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武藏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武藏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武藏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藏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宫本武藏 水之卷(42)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宫本武藏 水之卷(43)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宫本武藏 水之卷(44)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