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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说是怕太过张扬会折了孩子的福,不肯办这寿宴。
据说,当时老堡主正在花园里逗孩子玩,听了夫人的话,勃然起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石桌上一拍——那石桌竟被他一掌拍得轰然裂开,整整齐齐分成了两半!
老堡主道:“这孩子,是天下堡将来的堡主,天下武林莫不俯首称臣!贵不可言!谁能折得了他的福气?孩子不但要过周岁,从今以后,每一年的生日都要热热闹闹的过。我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我韦王孙的儿子,都来为他祝贺,替他高兴!”
老堡主说了这番话后,天下堡在七月七日这天大摆筵席给韦长歌祝寿就成了惯例。
韦长歌渐渐长大,于是每年的这一天就更加热闹了。
不知有多少人挖空心思散尽家财置办礼物,只为能在这一天见韦长歌一面;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泯却恩仇,又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抢一个座位而结仇;不知有多少女子,脉脉地寻找那个挺拔的身影。
也许,在这个江湖中,每一个女孩子都有一个同样瑰丽的美梦。也许她们都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能被那双明亮得如天上星子的眼睛注视,该是怎样一种情境,而她们也都知道,想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在七月七日这一天到天下堡去,绝对要比夜深人静时躲在后院乞巧来得有用。
所以每到这一天,天下堡到处都是被父母长辈带来赴宴的少女,奉师门之命来送寿礼的女郎,还有独自闯荡江湖的妙龄女子。
蔚为盛事。
然而,韦长歌的一个朋友,正确地说,是个已经做了十年朋友,却不知道还能做多久朋友的朋友,却很是看不起这种大摆寿宴的做法,每每说起,总是一脸不屑。而在他面前,韦长歌却也端不起堡主的架子,不管有多少理由,那人冷冷一哼,也就都说不出来了,末了也只好一笑置之。
韦长歌还记得他第一次随父亲到天下堡来的情形。
“你就是韦长歌?听说你每年都把自己的生日办成英雄大会,哼,真是好威风啊!”
比自己还矮半个头,说起话来倒是半点不肯饶人。自己刚一解释,那人便把漂亮的眸子一挑,被那么一瞪,就是有多少话也都说不出来了。
算起来,已经是整整十三年前的事了。
想起旧事,韦长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韦敬悄悄走上来,低声道:“堡主,辰时了,你看”
韦长歌默默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又转头看着窗外。
难得这夏夜里起了点风,吹得两旁悬挂的彩灯都轻轻的荡着,树木也好假山也好,影子都连成一片,在地面上婆娑起舞。
天色已经是全黑了。
客人都已坐上桌,无数烛火把宽阔得大厅和院子映得如同白昼,据说天下堡专程从各地请来了四十位一等一的厨子,但现在,桌上还是空空荡荡,四十位名厨的杰作连影子也没见着。就只有一坛坛的酒,堆在角落里,没的引人眼馋。喧哗的吵闹渐渐低了下来,众人开始尴尬地面面相觑。
“我的耐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韦长歌喃喃自语。
韦长歌那个已经做了十年朋友,却不知道还能做多久朋友的朋友,便是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苏妄言。
韦长歌在等的人就是苏妄言。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天下堡堡主的寿宴,只要苏家大公子没到,是绝不会开始的。
苏妄言说:“其实迟到没什么不好,让别人等是应该的,只要你值得人等。”
就像他常说的另一句话——“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即使聪明如韦长歌也不能确定这些话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他敢打赌,如果苏大公子敢把这番道理说给他爹听,不管他有没有迟到,结果苏大侠一定都会把祠堂里供着的祖宗家法请出来。但,他也知道,如果对方是苏妄言,那不管什么时候,他也一定会等的。
就像现在——平日里也就罢了,每年的这一天苏妄言是一定会让韦长歌等的。
刚认识的那几年,也不必等七月七当天,一进七月,苏妄言便早早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不到生日当天就见不到他的影子,然后到最近几年,更是一年比一年来得迟了,会不会突然从哪一年起他干脆便不再出现?
韦长歌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震,没来由的有些焦躁。
韦长歌叹了口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浅笑。
“我来晚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着。
苏大公子含笑站在灯下。
韦长歌松了口气,笑着站起来。
整个天下堡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刹那之间,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出自四十位名厨之手,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地端了上来,堆得像小山似的美酒被一一揭开封泥,那陈年的酒香终于蓬勃地冲了出来。
韦长歌向前迎上几步:“苏大公子架子可真不小!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苏妄言道:“你要是不愿意,不等也没关系。”
说完微微一笑,跟着韦长歌走到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苏妄言一面落座,一面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
韦长歌压低了声音笑道:“韦长歌不过负心人一个,劳动苏公子大驾已是罪孽深重,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
苏妄言瞟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微带笑容,一脸的得意之色。等筵席散去,苏妄言便拉着韦长歌望书房走去。
刚着人把灯点上,苏妄言已经径直走了进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轻轻地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韦长歌,慢慢把布包解开了。那布包中原来还有一层布,天青颜色,纹理细致,竟是上等的蜀锦——只这样小小的一方,价钱怕已足够一户中等人家半年之用了。而一直到揭开了三层这样的蜀锦之后,里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
被三层上好的蜀锦郑重而仔细地包起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铜匣。半个手掌大小,四面都有浅浅的底纹,而铜匣的盖子,被镂空成了精致而肖妙的藤蔓图案,枝叶间夹杂着一些造型优美的花朵,然而每一朵却都是不同的颜色,或绿或紫或蓝或朱,在灯火下辉映着澄澈、通透的光芒。
韦长歌忍不住往前踏上一步。
——那些流光溢彩的美丽花瓣,竟全是打磨成了薄片的宝石!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贵重得值得装在这样珍贵的一个铜匣里?
“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韦长歌问道。
透过枝叶间的微小缝隙,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苏妄言看了韦长歌一眼,没有回答,他一手按在盖子上,露出混合了挑战、兴奋,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情。
韦长歌仔细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不知道。”
苏妄言的口耳眼鼻似乎一瞬间都被那缤纷的光芒照得亮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缓缓打开了盒盖。
二 说梦
铜匣里,是一块石头。
一块乌黑的石头。
虽然是石头,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而那颜色,是最纯最完全的黑色,看得久了,就没来由的昏眩——有如最暗的夜空、最深的大海,仿佛十方世界一切宇宙中所有的光线都被这一块小小的黑色吞没了,直至荡然无存
韦长歌一怔:“这是什么?”
苏妄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块乌黑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韦长歌手里:“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你呢,你倒是猜猜看,它是什么?”
韦长歌沉吟着,忽而屈起左手食指在那石头上一扣。那小小的石头竟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隐约有金石之声。那一声声响,听来像是无限的远,又像是无限的近;像是已环绕了三年之久,却又像是从未发出过这一声轰响。
空空洞洞。
无所从来。
亦无所从去。
韦长歌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才像是不能置信似地低声道:“相传,当年汉武帝为练水军,集天下征夫开昆明池,得一异物,状若黑石,天下竟无有识者。汉武问于东方朔,亦不知,然又献策,某年月日将有胡僧某某过某地,问之可知。后果有胡僧西来,问之则答曰:‘此乃前劫之劫灰也。’——这块东西,其色如漆,扣之有异声,应该不是世间寻常之物,莫非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劫灰?”
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几声掌声。
苏妄言击掌笑道:“原来韦大堡主除了过生日的派头天下第一之外,竟还如此渊博,真真是羡杀旁人!”
韦长歌不禁莞尔,低下头,兴致勃勃端详着那块黑石。
苏妄言道:“你猜得没错,这块东西就是‘劫灰’!自汉武以来,这也许是劫灰唯一一次现世吧!?”
韦长歌略一侧头,问道:“但后世似乎也有过发现劫灰的记载?”
苏妄言微微点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记载。但其实那些所谓的劫灰,不过是偶然采到的煤罢了,只不过因为形似,而当年现世的劫灰也早已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状,因此就被人们误以为是劫灰。天长日久,慢慢人们都把煤当作了劫灰,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有劫灰的”
韦长歌默默点头,轻轻把黑石放回了铜匣里,视线却依然不离那乌黑的表面:“如果这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劫灰,那可真算得上是一件独一无二的宝贝了。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苏妄言闻言却是一怔,他看着烛火,呆了一会,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韦长歌也愣了楞:“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看着苏妄言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恍惚的神色:“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不明白,难道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苏妄言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苏家西院里住了一个怪人?爹让我管那人叫三叔,小的时候,我常常去西院找三叔说话,让他讲故事给我听。他长得真是英俊,可他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他有一双非常非常好看的眼睛,可这双好看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三叔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终年累月,就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但他知道的东西却好像比任何人都多。我时常在想,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地方?这些地方,这些事,他是真的都亲自去过,亲眼见过,还是听别人讲起的?若是有人告诉他的,那告诉他这些的人又是谁?”
苏妄言一顿:“这劫灰就是三叔给我的。”
韦长歌一呆,笑道:“这东西千载难遇,而且又是你三叔送给你的,这么珍贵,你怎么拿来给我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知道,你是有心送给我,不过放在你那里和放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苏妄言瞥他一眼,笑道:“要真是给我的,我可就舍不得给你啦”
韦长歌脸上微微一热,还没说话,便听苏妄言接着说道:“劫灰是我三叔送给你的。”
“送给我?”
苏妄言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
韦长歌站在原地,想了想,坐到他身边:“为什么?”
苏妄言道:“从去年冬天开始,三叔身体就不大好,我常去西院看他。那天,三叔知道我要来天下堡,他沉默了许久,抬眼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韦长歌——今年的七月七,他就该满二十七岁了吧?二十七我常害怕,不知道这许多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原来一转眼,就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听着奇怪,便问他:‘三叔,你认识韦长歌?’他微微笑了笑,说:‘韦长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儿呢。唉,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那么好,雪地又那么漂亮,他却只是哭个不停,急得我和’——三叔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住了。”
韦长歌脸上有点发热,却还是强做镇定:“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苏妄言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定他:“你那时还是个婴儿,又怎么会记得这些事?”
韦长歌忙岔道:“后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明明有话没说完,但却停住不说了。接着,他就拿了这个铜匣出来,要我带给你。我刚一打开,不由得呆了,我问他:‘三叔,这这是什么,这东西,这东西难道竟是劫灰么?’ 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劫灰的表面,道:‘没错,这东西就是劫灰,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然后等再过四个中劫,方才为一大劫究竟这一劫是多少光阴?又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亿年才化出这一块劫灰?莫非那劫前茫茫宇宙、大块乾坤竟都化在这小小的乌黑的石块中了么?《华严经》里说:于此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刹一劫。于安乐世界阿弥陀佛刹为一日一夜。安乐世界一劫。于圣服幢世界金刚佛刹为一日一夜。一劫,一昼夜,乃至一刹那间,分明是天壤之别,但,竟又是全无区别!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冥冥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一寸一寸地摸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