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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尚武决定先从王若良这边开始入手展开调查。
在南城的一幢青砖红瓦的阔气宅子里,西门雅坐在自家客厅里,双眉紧锁。坐在对面的,是他的外甥,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
杜伦强二十八岁,满脸横肉,目光凶狠,但却又心细如发,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自己的舅舅。
“舅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如果林尚武那王八蛋认定了这十九个肺痨病人死于下毒,那么那你和棺材铺的王老板便是最大的嫌疑人。谁让你们这么积极,偏要排在最前面蘸血馒头呢?既然我都能想到,林尚武那王八蛋肯定也能想到。”
“哼,我人正不怕影斜!他林尚武又能拿我奈何?”西门雅色厉内荏地应道。
杜伦强却摇了摇头,道:“林尚武那王八蛋,定然是要拿舅舅您下刀的。他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呢。您想,他瞎猫抓住死耗子,误打误撞生擒了王跛子,从我手里夺走安保队长的职位,时刻都担心我会杀出一记回马枪。哼哼,就算舅舅是无辜的,但被林尚武那王八蛋抓进了县公所的大牢里,一上重刑,只怕舅舅说话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当初我担任安保队长的时候,县公所里就流传着一句话,‘不怕贼不招,就怕贼抓不进来’。”
这也正说中了西门雅的担心之处,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要是被抓进大牢,他可受不了那些苦。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西门雅犹犹豫豫地问道。
“呃……”杜伦强沉吟片刻,道,“所以啊,我觉得舅舅您最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暂时离开西陵县城这是非之地。”
“可是,我要是一走了之,岂不更让林尚武以为我就是投毒的真凶?”
“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林尚武暂时以为你就是真凶,别忘了还有您外甥我呢!我会暗中侦查此案,查出真凶到底是谁。到时候我缉拿到真凶,为您洗清了冤屈,看他林尚武还如何下台!”
“如果我走了,我的雅苑私塾怎么办呢?还有,茱莉叶又怎么办呢?”
“这个好说,茱莉叶可以跟着舅舅一起走。至于私塾,另外从省城找老师来顶替就是了嘛,我来帮您管理。老师不用请太好的,千万不能比舅舅更有学问,这样一来,舅舅洗清冤屈后,就能马上踢走那些老师继续亲自授课。”
西门雅沉默良久后,最终只好长叹一口气,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杜伦强点点头,然后掏出一只鲨鱼皮制成的口袋,摇了摇,叮当作响。他道:“舅舅,这口袋里有两百银元,您先在路上当盘缠花吧。您径直去省城,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一位当年在部队里的生死同袍会招呼好您,也为您和茱莉叶小姐准备好了一幢僻静别院。马车已经备好,就在门外,事不宜迟,您快走吧,要是林尚武那王八蛋来了,您可就走不了啦!”
西门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忙着招呼躲在内室里的茱莉叶小姐收拾细软,赶紧闪人。
而留在客厅里的杜伦强,脸上则浮现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浅笑。
“哼哼,舅舅啊舅舅,等您到了省城,就知道招呼您的是什么了。那位当年部队里的生死同袍一定会好好招待您的,到时候,您变作一具焦尸,这西陵县城里的雅苑私塾就归我杜伦强所有了。只可惜前凸后翘的茱莉叶小姐她那副好皮囊好身板,也不明不白陪您一起赴了西方极乐世界,真是可惜,可惜啊!”
林尚武骑着一匹白马,领着十多名安保队员,飞奔至城东的棺材铺外,只见铺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一个身着墨色绸缎长裙的中年女人,正泼妇般趴在肮脏的地上嚎啕大哭着,旁边则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见西陵县城的安保队长驾到,围在一旁看热闹的闲人顿时散开了一大半。
林尚武下马后,立刻拽来一个看热闹的闲人,问:“这里怎么个情况?”
闲人答道:“不得了啦,棺材铺的王老板跑了……现在他老婆王陈氏正气得撒泼呢!”
“跑了?!”林尚武暗道一声不好,莫非王若良见势不对,竟然畏罪潜逃?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可以锁定王若良便是投毒的真凶,只要请县长徐清风印发通缉令,再让死了肺痨病人的十九家人一起出点银元悬赏,发动过去自己的同行,迟早也能把王若良抓回来。
林尚武走到王若良的老婆身旁,大声喝道:“快站起来!当街躺地嚎哭,成何体统?赶紧起来,说一下王若良到底去了哪里?他是不是畏罪潜逃了?要是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心也把你当作同伙投入县公所的大牢里!”
听了林尚武的话,躺在地上的王陈氏立刻爬了起来,先是两眼茫然,旋即,厉声撒泼道:“你说什么?你说我男人畏罪潜逃了?那杀千刀的混蛋,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队长,您是吃公事饭的人,赶紧下通缉令吧!我恨不得马上就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卸了他的骨,喝了他的血!”
“呃……”林尚武不禁愣了愣,然后道,“看来你也不知道王若良到底做了什么事。那你说说,他到哪里去了?”
见林尚武态度温和了许多,王陈氏也冷静了些许,答道:“那杀千刀的混蛋,昨天县公所要砍藏龙山王跛子的脑袋,于是我叫他买了馒头,去城楼外的空地上蘸王跛子的血,拿回来给我家铁蛋治肺痨。没想到那杀千刀的混蛋,竟然一去不复返——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带着蘸血馒头去省城!”
“王若良为什么要去省城?”
“他在信里说,省城有个常年为棺材铺提供材料的桐木商,名叫韩文昊,韩老板的老婆也得了肺痨病,终日躺在病榻上。如果把治疗肺痨症的蘸血馒头送给韩老板,救了韩夫人的性命,来年韩老板供应的桐木,肯定会在价格上多多优惠。这杀千刀的混蛋,真是钻进钱眼出不来了!为了生意,他竟然丝毫不顾及儿子铁蛋的性命!”
林尚武静默无言,他也不知王陈氏所说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么此刻王若良正携带着蘸了人血的馒头,行走在去往省城的官道上。
就在此时,一个下属突然快步跑到林尚武身边,脑袋凑了过来,低声在林尚武耳畔说道:“林队长,一个时辰前,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和他那相好的洋小姐,同乘一架马车,离开了西陵县城,正朝省城方向的官道狂奔而去……”
哦?!有意思,两个嫌疑人都去了省城?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尚武微微一笑,朗声道:“快备马,我们大伙也一起去省城走一遭!”
第二章 印有火漆的银元
林尚武还没来得及带着人马出城,就有手下的安保队员前来禀报,称徐县长请他立即去县公所一趟,有要事相商。虽说找回王若良与西门雅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但徐县长才是林尚武的长官,所以林尚武只好立刻勒马转头向县公所疾驰而去。
县长徐清风年龄不大,也就四十出头而已,此人皮相整洁,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但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一点也不含糊。据说他两年前来到西陵县任职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前任县长精心建造的气派的县公所,转给城里商会做了联络处,而徐县长则觅了一幢老宅,简单清扫一番便用作县公所的办公之地。
而徐清风做的第二件事,则是贴出布告,谁能献上藏龙山土匪头子王跛子的人头,县公所奖励一千大洋;谁能生擒王跛子至县公所的大牢里,不仅如数奖励大洋,还会送上县城安保队长的职位。
可惜重赏之下却并无勇夫,就连时任安保队长的杜伦强,也没胆量带人马去藏龙山剿匪。直到两年后,林尚武才横空出世,单枪匹马上了藏龙山,并生擒王跛子回来,从杜伦强手中夺走了安保队长的职位。
林尚武骑马来到充作县公所的老宅之外,在一对石狮子前下了马,径直走入大院之中。
首先映入林尚武眼帘的,是一面大鼓。这是县公所的鸣冤鼓,民众若有冤屈,无论时辰,随时可持鼓槌重击这面鸣冤鼓,就算县长再累再忙,也必须立刻出面,处理鸣冤的事宜。不过,徐县长治理西陵县的政务,颇有一套手腕,据林尚武所知,最近起码已有半年之久无人鸣冤击鼓了。
可是,此刻当林尚武走入县公所后,却见到鸣冤鼓旁站了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其中一位老者,还高举着一张白纸,纸上写满了赤红色的大字,每个字都是斗大的“冤”。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为何来鸣冤的?”林尚武拉住一个小吏,问道。
那小吏答道:“这些人来自藏龙山……”
“什么?!藏龙山?土匪?!”林尚武惊声叫道。
小吏连忙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些人都是住在藏龙山附近的农夫,也是王跛子的远房亲戚。他们听说拿馒头蘸了王跛子的血后,吃下馒头的人全都死了,所以认为王跛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徐县长下令砍王跛子的脑袋,是办了一桩冤案。”
林尚武大怒道:“岂有此理!王跛子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两年前血洗宁澜小镇,杀了镇民还把脑袋捆在马尾之后,从宁澜镇一直拖到了藏龙山下。这种人不砍脑袋,还砍谁的脑袋?”
“王跛子深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虽然在很多地方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但却从未患及藏龙山附近的村寨,甚至还常常给附近村寨送去银元和粮食。所以现在他被砍了脑袋,那些受过恩惠的人一听说吃了血馒头的人全死了,便跑来为王跛子鸣冤了。当然,我猜在他们后面,肯定有人在煽动指使!”
“愚昧!真是愚昧!”
莫非徐县长让自己回来,就是让他以安保队长的身份来处理这些鸣冤的藏龙山草民吗?
哼,那还不简单?径直铐了所有人,以“妨害公务”为由,投入县公所的大牢便是了。
林尚武正要下令,却见县长徐清风身着一件长衫,从充作县公所公堂的一幢小楼里走了出来。徐清风的手中,执着一柄纸扇,扇面上写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那群击鼓鸣冤的藏龙山草民一见到徐清风,便不约而同跪在地上,齐声叫道:“青天大老爷,请您为蒙冤而死的王跛子主持公道呀!”
徐清风微微一笑,展开纸扇摇了两下,朗声说道:“你们的状纸,我已经细细看过了。你们认为,肺痨病人吃了蘸血的馒头而是,就证明王跛子是蒙冤而死的?”
“千真万确!”高举“冤”字白纸的那位老者不住地点头,高声道,“只有蘸了大奸大恶之徒的血,馒头才能治疗肺痨病。可那些肺痨病人吃了馒头后却死了,就足以证明王跛子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王跛子是土匪,但他却不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之辈,干的也是劫富济贫的事。抓土匪进大牢,天经地义,就算处死,也应该留具全尸。砍王跛子的脑袋,让他身首分离,我等小民不服,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那他两年前血洗宁澜小镇,又作何解释呢?”林尚武忍不住在一旁吼道。
那老者瞥了林尚武一眼后,不卑不亢地答道:“谁又亲眼见到王跛子当年血洗宁澜小镇了?”
话说两年前亲眼见到血洗宁澜镇一幕的人,全都死了,藏龙山土匪没在镇内留下一具活口。现在这老者提到这件事,莫非是想为两年前的那桩公案翻案?林尚武混入藏龙山生擒王跛子的时候,见过土匪窝里的每个人,但却从未见过这位老者。他到底是谁?为王跛子翻案,又意欲如何?
老者继续冷冷说道:“宁澜小镇被人烧杀掳掠,所有镇民尽数被杀,之所以这桩公案会栽在王跛子的脑袋上,是因为有人砍下镇民们的脑袋后,统统系在马尾上,拖到了藏龙山之下。但这并不能说明就是王跛子血洗了宁澜镇,也极有可能是有人做了这样的恶心事,然后故意把镇民的头颅拖到了藏龙山,栽赃给王跛子。”
徐清风依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摇了摇纸扇,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林尚武。
林尚武知道,现在自己该说话了。
于是他向前一步,道:“这位老先生,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基于一个假设的事实——因为那些肺痨病人吃了蘸过王跛子鲜血的馒头后死了,所以王跛子就不是坏人。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有某个人在王跛子的血里下了毒,所以那些肺痨病人才死了,你是否会收回刚才的那番话呢?”
老者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听了林尚武的话,他显然受到些许震撼。
“有人下毒?”老者沉吟片刻后,又提高音量,道,“林队长是否确认这一点?那么究竟是谁下了毒?”
林尚武不禁暗忖,这老者居然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看来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他也不能输了气势,于是也立刻高声答道:“现在安保队已经查探出两个嫌疑人有可能是下毒的凶手。只不过,出于侦办案件的需要,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们究竟是谁。等到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安保队自然会向本城民众公布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