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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秀才开了大厅左边一扇耳门,引众人走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来到一座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均是高墙,对面墙上有扇小门,门板已向内倾。丁秀才推开小门,站立一边,请狄公进屋。
书房内散发出一股蜡烛油的气味。狄公抬脚跨过门槛,举目向房内扫视一圈。书房呈八边形,很大,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明。窗户上方是两孔风道,均有二尺见方,道口上隔了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对着书房门瘫伏于书案之上。只见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丁虎国脑袋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顶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头银丝。
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经凋谢。死者两边各有一支铜制蜡台,上面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对陶甘道:“你去将墙壁好生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进出口也未可知、再将那窗户、风道看个仔细,说不定可以从那里钻进人来。”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寻。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验伤。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早已僵直,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国一对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天棚,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犹如一片胡桃壳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状,颈部露出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过半指,长只约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长长黑须,低头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将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将它捏于两指之间,倒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原来刀刃入肉不过二、三分之深。
仵作将的刀用一张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来,一定死于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口中喃喃道:“死者闩上房门,于书案后坐定、研墨膏笔,搦管作书。此后不久,凶犯就对他下了毒手,这从他刚刚才写下两行字可以看得出来。然凶手出现与匕首插进他咽喉之间的相隔时间却十分短暂,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将手中笔放下便丧了命,这就奇了。”
(搦:读‘诺’,拿或握在手中。释)
陶甘道:“老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从别处进房,更不用说他又如何出去了。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双眉紧蹙起来。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墙壁、小窗、风道,又检查过门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却未见一处有密门暗道,进出此房非经这房门不可。”
狄公慢持长须,问丁秀才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令尊进这书房前后溜进房来?”
丁秀才一直两眼发愣站在门口,听狄公问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爷,这绝无可能!家父亲自启键开的门,小生叩头请安之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其时管家也立在小生身后。小生请安华,家父即将门关上,谁也不可能在这前后进得房去。家父总是不忘锁门,门锁也只有一把钥匙,他时刻带在身边。”
洪参军对狄公附耳道:“老爷,我们可将他管家传来问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觉溜进房来,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门在里面却是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道吴峰乃你杀父仇人,你有何证据说明他到过这间书房?”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老爷,这吴峰可是个极精细之人,他作案前后是不会给人留下痕迹的。不过,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证。”
狄公道:“我们欲将尸身移至大厅验伤,丁秀才可去厅中预先作些安排。”
第九章
丁秀才刚一离去,狄公便命洪参军:“搜查死者衣衫!”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内取出一方手绢和一只装牙签、耳扒的小袋,又从左袖管内掏出一把式样精巧的钥匙和一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另一方手绢外,别无它物。
狄公将纸盒打开,内装蜜枣九枚,齐齐整整摆了三排。这种蜜枣乃兰坊名产,精美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有红纸一方,上书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将纸盒搁于书案之上。仵作从死者僵直的手中将笔拔下,两名衙卒进来,将死尸置于担架之上,抬出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们众人均去大厅,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观沉思。墙面没被书架遮盖的惟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却悬了画轴。门上方有一横匾,上刻“自省斋”三个大字,这分明是丁将军为其书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书案之上。只见右首有一方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只湘妃竹笔筒,笔筒旁有一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这水缸乃为了将军专门制作。书案上还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块黑墨,名日“金不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亦镌有对联一副:
春凤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国一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了送给丁将军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再一细瞧,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读做“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这管朱管狼毫乃将军另一友人所赠寿礼无疑。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将狼毫重新放于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思忖,序言这一开头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国挥毫疾书之时并无人打搅于他。也许,正当他苦思索句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狼毫,观看笔管之上的云龙图案。书斋内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透不进来。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命之时就正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头观瞧,猛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一惊。莫非的手就是从那画轴后面的秘密入口处冲进房内杀了丁将军的?若果真如此,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握之中。狄公两眼紧盯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保持镇静,急寻思道,对如此一个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一定是他检查画轴后墙之时将它弄歪了。想到此,狄公拭去额上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狄公于水缸中蔬了笔尖,伏在书案之上意欲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欲将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身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将蜡台移近,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要看清写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将蜡台移到左首。他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么东西上面,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对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蜡台左观右瞧,亦未发现一丝异常,只得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来走出书斋,走廊中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们好生看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近书房。
大厅中一切准备停当。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尸身躺在公案前芦苇之上。丁秀才上前验明死尸确系他亡父之后,狄公命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国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忙用衣袖掩了脸面,书办及堂役则立于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尤为仔细。又用一银质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虽年迈清瘦,但身体并无暗疾,亦无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变色斑块若干,舌头上裹有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乃插进喉部利刃将剧毒带进体内所致。”
众皆愕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将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打开,将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之上。“老爷请看,这利刃上除干血之外,尚有异物相附,这便是剧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举起细看,见刀尖之上确有褐色斑渍,乃问仵作:“此系何毒?”
仵作摇头,苦苦一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之地,小可苦于器械不全,实无法鉴定此种外用毒药性质。若是内服毒剂,小可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症状亦了如指掌。小可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颜色和形状看,此毒似从毒虫口中毒液提炼而成。”
狄公听罢未再追问,亲将仵作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将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生收后,一面命将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将丁虎国尸身用寿衣裹了,抬出大厅。须臾管家进来,跪于案前。
狄公道:“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一切家务均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须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道:“老爷的垂问,且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间,就在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围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爷夫妇俩,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之上有应聘乐工一队,吹吹打打,直至亥牌时分方散。
“乐工去后,寿宴继续进行,自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席至午夜,少爷引全家向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尽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称欲去书房,少爷随即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蜡烛将书案上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其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见少爷正跪于老大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将钥匙纳入左袖之中。少爷请安毕站起,丁大人走进房中,关门上闩,闩门声少爷与小人在门外均听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书办将管家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额,提高嗓门说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勉强答道:“老爷,非是小生不答,怎奈这闺阃中事,实难于张口。老爷定要追问,小生只得以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期拙荆却撒娇放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将息。她责怪小生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乖露丑。小生宴会后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她争论无益,更念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非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二字,故也未认真回敬于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之时,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拙荆又唤头痛,命一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阃:读‘捆’,妇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将案卷卷起,从容道:“丁秀才,此案与吴峰有何关联,本县实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着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凄苦,身为人子,这杀父之仇,岂能不报!务求老爷开恩格外,对凶身动刑拷问,这杀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称初审完结,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轿回衙。丁秀才站立轿旁,稽首长揖,送别县主。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口禀钱牟仍昏迷不醒。狄公闻言,即命遣人去请大夫来行诊治,务使钱牟苏醒过来。吩咐完毕,与陶甘和洪参军一同回到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坐定,从衣袖中取出那杀人的物,放于书案之上。一侍役进来,献上一壶热茶。三人各喝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