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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立即想起了这个人,他记得莫顿是新闻行当里的老手,性格非常强硬。安德鲁之前和他在报社的走廊里打过照面,但是当时安德鲁只是一个负责发布讣告的小工,甚至都不算是记者,所以也未曾有机会和莫顿交谈。
安德鲁给报社负责信件的收发员打了个电话,问他要把本·莫顿的信件转寄到哪里。费格拉告诉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因为给莫顿的信件都只是些广告传单,莫顿就让他直接扔掉了。可是安德鲁锲而不舍,一直不停追问,费格拉才被迫告诉他莫顿现在隐居在佛蒙特州坦布里奇市的一个小村庄里,但是他也没有详细地址,只有一个邮政编码。
安德鲁看了看地图,看来只有开车才能到达坦布里奇市。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自己的达特桑了,自从一个愤怒的读者用球棒在地下停车场里把它砸坏之后。真是让人不愉快的回忆,安德鲁随后把它放到了西蒙的车厂里,一直也没有开出来。他并不怀疑车子已经完全被修好了,毕竟这是他的好朋友唯一的特长。
他拿起资料,准备了一些厚衣服和一罐热咖啡,就去了西蒙的车厂。
“当然已经修好了,”西蒙说,“你要去哪儿?”
“这次我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哪儿。”西蒙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去佛蒙特。能把钥匙给我吗?”
“那里有雪,如果你开达特桑去的话,肯定会打滑,入夜后还会更危险。我借给你这辆雪佛兰产的‘风火轮’车,六缸发动机,110马力。不过建议你最好把它完好无损地还给我,我们可是搜集了很多原装零件才把它修复的。”
“我当然知道,你肯定不会用其他零件。”
“你是在讽刺我吗?”
“西蒙,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有的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我妈妈的化身。”
“你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到了之后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安德鲁答应下来,发动了汽车。车子的座位散发着一种油漆的味道,但是树脂制的方向盘和操控板看起来都很让人安心。
“我保证会像爱惜自己的车子一样爱惜它。”安德鲁发誓说。
“那你还是保证会像爱惜我的车子一样爱惜它吧。”
安德鲁离开了纽约,一路向北。纽约的郊区已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居住用的塔楼、工业区、货仓和燃料库。之后他又穿过了几座小城市,那里一到天黑,路上就几乎空无一人。
安德鲁能感到沿途的生活节奏逐渐慢了下来,建筑物开始逐渐让位于田野,只有农舍里零星的灯光能够证明其中有人居住。
所谓的坦布里奇市其实只是一条小街,几盏昏暗的路灯点缀其上,光线下依稀能看见一家杂货铺、一家五金制品店,还有一座加油站,而其中只有加油站还开着门。安德鲁把车停在了唯一的加油泵旁边,轮胎轧过了地上的一根电缆,发出嘎吱的声响。一个老人闻声从房里走了出来。安德鲁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可以请你帮我把油加满吗?”安德鲁对他说。
“这样的车我可是好多年没有见过了,”老人已经掉了很多牙齿,说话的时候直漏风,“车的汽化器有没有改装过?我们这儿可只有无铅汽油。”
“应该改装过吧。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如果你还要继续赶路的话,最好现在就把这件事搞清楚。把你的发动机罩打开,我要检查一下。”
“不用麻烦了,这车才刚刚检修过。”
“检修后又开了多少英里?”
“大概三百英里吧。”
“那还是打开让我看一下吧,毕竟这种老式车很费油的,再说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上一个客人还是昨天早上来的。”
“那你为什么这个点儿还要开门营业?”安德鲁看着他检查车子,自己却抱着肩膀冻得发抖。
“看见玻璃后头的那张椅子了吗?我在上面坐了四十多年,那也是我唯一愿意坐下的地方。这个加油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1960年过世,之后就是我在经营。我爸爸建起了这个加油站,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着他在卖海湾牌汽油,可是现在连这个牌子都没有了。我的卧室就在这个楼的二层,我又睡不着,所以就把加油站一直开到入睡之前。要不我还能干点儿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一个你这样的外地客人,要是错过了可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你要去哪儿?”
“这儿就是我的目的地,你认识一个叫本·莫顿的人吗?”
“我很想告诉你我不认识,可是很倒霉,我偏偏认识这个人。”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既然你今天心情还算不错,那就赶紧回去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可是从纽约一路开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他。”
“哪怕你是从迈阿密开车来的,我也建议你回去,莫顿是个老浑蛋,最好别跟他照面。”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没什么可怕的。”
“不,他肯定是其中最让人讨厌的,”那人一边感叹,一边把加油的阀门放回了原处,“好了,一共八十美元,如果能给点儿小费的话就更好了。”
安德鲁给了他五张二十美元的票子,老人数了数钱,突然笑了起来。
“一般小费也就两美元,你多给了十八块,肯定是跟我要这个老浑蛋的地址。反正我的手上也不是太干净,不在乎再多做点儿龌龊的事。来吧,跟我进去,里面有热咖啡。”
安德鲁走进了加油站里头。
“你到底要找他干什么?”
“他又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么说他?”
“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有谁能和这个比熊还粗鲁的人相处得来,你要是能说出来,我以后都免费给你加油。”
“真的有这么严重?”
“他天天都在他的小棚屋里,像老鼠一样活着。他让人把吃喝送到通往他家的小路路口,连他家门口都不能接近。我的这个加油站离他的领地还有一段距离呢。”
那人的咖啡有一股甘草的味道,但是安德鲁实在太冷了,顾不得挑剔就一饮而尽。
“你今晚就要去敲他的门?要是他能给你开门就怪了。”
“最近的汽车旅馆离这儿有多远?”
“五十多英里(约80公里),而且这个季节也肯定关着门。你可以到楼下的车库里将就一夜,只是那儿没有壁炉。莫顿的小屋是在南边,你之前已经经过了那附近。明天你沿着原路回去,过了拉塞尔街之后,就会看到右手边有一条小道,一直往里走,他就住在最里面,你肯定找得到。”
安德鲁向老人道了谢,就打算离开加油站。
“你的发动机状况不是很好,最好慢点儿开。如果油门踩得太大,可能会把气门弄坏。”
那辆老式的雪佛兰又开回了路上,所有的车灯全部打开,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缓缓前行着。
安德鲁看到了远处的棚屋,两扇窗户里都透出了灯光。他立即熄火下车,敲响了那扇木门。
有一个老人过来打开了门,安德鲁盯着他的五官看了好一阵子,才依稀辨认出这的确是他的老同事。而对方也一直在打量着他。
“不要烦我,赶紧离开。”那个老人满脸的络腮胡,不悦地说道。
“莫顿先生,我开车走了很远的路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你。”
“那就反方向再开回去吧,返程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这么长了。”
“我需要跟你谈谈。”
“我不想跟你谈,滚吧,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关于沃克事件的那篇文章。”
“什么沃克事件?”
“1966年,有一个参议员的妻子被控叛国。”
“看来你对‘时事’很有新闻敏感度嘛。我的文章怎么了?”
“我是《纽约时报》的记者,和你一样。我们之前在报社碰见过几次,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能跟你说话。”
“我已经退休很久了,别人没告诉过你吗?我看你应该是喜欢做深度调查的人。”
“报社的通讯录上已经没有你的名字了,可是我还是找到了你。”
本·莫顿盯着安德鲁看了很久,才示意他进来。
“到壁炉前面去吧,你的嘴唇都紫了。这儿可不比城里。”
安德鲁在火堆前揉搓着双手,莫顿开了一瓶黑葡萄酒,倒了两杯。
“给,”他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安德鲁,“要想暖和过来,这可比火要快多了。把你的记者证给我看看。”
“看来你是相信我的话了。”安德鲁打开了钱夹。
“只有傻瓜才会随便相信别人的话。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如果你很容易相信别人,那证明你不是个好记者。你可以烤五分钟的火,然后就立刻离开,明白了吗?”
“我读了上百篇有关沃克事件的文章,你是唯一对莉莉安·沃克的罪行持保留态度的人。虽然你只是在文章最后提了个问题,但是还是能看出来你对此有所怀疑。”
“那又怎么样?都是以前的事了。”
“从1月20日开始,所有的报刊都对这件事集体失声了,除了你的那篇文章,是在21日发表的。”
“我当时还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莫顿笑了起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所以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
“我是老了,但还没有糊涂。你怎么突然对这件旧事感兴趣?”
“我总是对所谓的主流舆论导向持怀疑态度。”
“我也是,”莫顿回答道,“就是这个原因促使我写了那篇文章。当时这事可没那么简单。我们收到了上头的指示,让所有媒体不要再提沃克和他妻子的事情。你要想想当时的情况。舆论还没有那么自由,政客们还是可以给我们制定条条框框。我可是突破了他们的底线。”
“怎么做到的?”
“我们都知道的一个小技巧。报社总是在编务会上告诉大家可以写什么,然后大家就去准备,再送审,再印刷。但是如果你交稿交得很晚,审稿的人就不会有时间去看你的文章,你就可以原样发表了。一般来说没什么事情,但是像这种大事,肯定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过去。那些大人物不会容许我们这样做的,这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害。虽然第二天,没听说有人向报社施压,可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
“你不认为沃克的妻子有罪?”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我所知道的,只是所有的同事,包括我,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些所谓的铁证。让我在意的是,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一点。麦卡锡主义已经消失十二年了,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能看到它的影响。你的五分钟已经结束了,我不用给你指门在哪里吧?”
“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法继续开车,你没有客房吗?”
“我从不接待客人。村子北边有个汽车旅馆。”
“加油站的人跟我说旅馆离这儿有五十多英里,而且冬天一般还会关门。”
“他真是鬼话连篇,是他告诉你我的住处的?”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的信息来源的。”
莫顿又递给安德鲁一杯酒。
“我可以把沙发借给你。但是明天一早,在我起床之前,你最好能离开我的房子。”
“我还有其他关于莉莉安·沃克的问题想要问你。”
“我不会再跟你说什么了。我要睡了。”
本·莫顿打开了壁橱的门,扔了一床被子给安德鲁。
“我不会跟你说明天见,因为我起床的时候你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关掉灯上了二楼,卧室的门随后也关上了。
安德鲁独自一人坐在一楼,只有一点儿微弱的火光可以给他照明。他等到莫顿睡下,才走到窗户边的一张书桌处。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桌上有一张莫顿的相片,上面的他大概只有二十几岁,旁边的男人应当是他的父亲。
“不要翻我的东西,要不我就把你赶出去。”
安德鲁苦笑了一下,躺到了沙发上。他打开了被子,听着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进入了梦乡。
有人抓着安德鲁的肩膀把他摇醒了。安德鲁睁开眼,却看见了莫顿的脸。
“你这个年纪竟然会做噩梦!你又没有参加过越战。”
安德鲁坐起身来,屋里的温度比之前下降了很多,可他还是一身冷汗。
“看来我还是应该为你做点儿什么,”莫顿继续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费格拉早就打电话通知过我你可能要来。如果你想做个好记者,就让我教你几招。我再往壁炉里添点儿柴,好让你再睡一会儿,我也不想再被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