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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之市似乎以为突然造访的我俩是这一行的专家。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发现富之市耍诈的村人雇来的黑道弟兄吧。
大错特错。
我们只是一对旅行中的妖怪痴,不是什么赌博高手。
不过我们确实背负着村人的期待,前来向富之市报一箭之仇,算是一种代理人,所以这个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且仔细想想,谁也料不到来的竟会是这样古怪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加上前去拜访时,老师的说词显然相当古怪。
当然,老师平常就很怪,但富之市不可能知道,那么他会心生疑念也是当然的。
加上富之市因为一直耍老千,心里有鬼。
访客——我们如果真的是村人雇来的,一定会用那样的偏见看自己,那么自己不晓得会被教训得有多惨——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富之市说他打一开始内心就惊恐不已。
可是来人却没有要扑上来的样子,也没有半句威胁的话。访客只是坚持想赌一把。唔,我们真的是去赌博的,这是理所当然,但富之市疑神疑鬼,理当会觉得讶异万分。
于是,富之市转念这么想:
这些家伙是来试探我的。
就算村人怀疑富之市,应该也没有任何他耍老千的证据。自己不会笨到对外行人露出马脚。那么村人顶多只是怀疑他赢得太多吧。所以才会请高手来揪出他耍老千的马脚……
这也一样,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我要重申,我们是妖怪痴,不是赌博专家。
可是——这也是重申——要派的话,应该会派些厉害角色,就算村人再怎么愚直,也不会派这种没半点用处的痴人上门吧——普通人应该会这么想。
然而实际上一点都不普通。
村人好死不死,偏偏就是派了两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痴人——上阵。
可是,
富之市认为,如果我们是专家,一般老千手法应该行不通。一般老千手法——例如使用动过手脚的骰子及壶的老千伎俩,就算骗得了门外汉,也骗不了行家。而且反过来利用眼睛不便的缺点的策略,对黑道弟兄也不管用吧。就算我们把双硬说成单,富之市也无法反驳。
善良的村人不会撒这种谎,但坏蛋就无法保证了。视情况,自己的不利条件还有可能就这样被当成弱点利用。
而且老师又说了类似的话,不过他是随口说说的。
所以富之市说他当时不安极了。
他说他踌躇再三,最后豁了出去,决定以他擅长的项目来决胜负。
也就是花牌。
这……就算是行家,也很难识破。
因为富之市使用的牌子,只是他摸熟了罢了,并没有动任何手脚。那不是「削工」牌也不是「毛入工」牌。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副破烂花牌而已。
然而……
这个技巧也一下子就被老师封死了。
因为毫无预期地,我被老师介绍为使用同一种技法的人。不仅如此,老师还虚张声势说要是随便耍诈,是会被我看穿的。
嗳,这也有一半是事实,不过对富之市来说,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所谓。因为听在富之市耳中,老师所说的话,怎么样都只能是一种威胁。
他无法把这当成误打误撞。
虽然那真的只是误打误撞。
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精神状态,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误打误撞吧。我若是富之市,也会这么想。而如果那不是误打误撞,就表示自己的手法被看穿了,或是有被看穿的可能性。因为除此之外,突然冒出来的访客没道理会说出那种话来。
要是得意忘形,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到时候可能会被逮个正着——富之市似乎这么想。
花牌太危险了。
于是……
富之市使出了最后手段。
就使用连黑道也难以识破的究极老千骰子吧……
富之市这么盘算。
就是那两颗出色的工艺骰子——六音骰。
所谓六音骰,如同其名,是能发出六种音色的骰子。
就像老师赞不绝口的,那骰子六面是以不同的材料精密组合而成。不过如同富之市所说明的,它的形状和重量分配都十分正确,甩出来的点数,比一般骰子还要平均。
不过,
声音不同。
骰子的六面不只颜色不一样,表面的硬度也微妙地不同。所以碰到地板时,每一面敲击出来的声音会有细微的差异。
只要能够听出放下壶时骰子碰到地板的声音——滚动的话,就是最后停下来的音,就能够听出是哪一面朝下。
当然,声音差异极其细微,一般人绝对听不出来。
要分辨这些声音,需要非同小可的听力和集中力,以及非比寻常的修练。
富之市后来说,这种老千骰子是江户时代留下来的传说中的老千骰子。但能够运用自如的赌徒,过去从未出现过,来历非凡。
富之市自年轻时便失去视力,耗费了约十年的光阴,孜孜不倦地学到了这种骰子的听音辨识技巧。
这可以说是老师说明的「闻音」老千骰子更上一层楼的赌具吧。「闻音」只能听出单双,但这「六音骰」却连数字都可以听出来。此外,「闻音」必须甩下壶后稍微后拉,磨擦骰子才能听出声音,但「六音骰」在它落地的时候就可以听出来了。
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手法甩壶都没问题了。
只要能够听出声音,就形同透视壶中。胜率会有十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使用这种骰子需要一些条件。首先,地板不能是软的。榻榻米或布也不行。地板必须是坚硬的、能够清楚反弹声响的材质。铺了硬木板的木板地房间是最合适的。
还有,因为要听出细微的声音,在吵闹的地方行不通。那里是山村的郊外,而且是荒野中的独栋房子,时间又是深夜,条件再适合不过了。
使用六音骰的条件都齐全了。
富之市本身对这一招似乎自信十足。
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传说中的骰子。
然而……
富之市却失败了。
因为太吵了,太烦人了,状况太教人分心了。
没错,我们多多良胜五郎大师的存在,粉碎了传说的老千骰子。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撞到一下子碎碎念,甚至还唱起下流的歌曲来——扰人安宁的老师,言行举止在在分散别人的集中力。可是对我来说只是让人分神的麻烦,对富之市而言,却是致命伤。
不是因为分神……
而是因为听不见。
听不到声音,就毫无意义了。
传说中的骰子也和普通骰子没两样了。
富之市慌极了。
不是因为赢不了才慌。就算听不到,胜率也是五成——只是成了单纯的赌博而已。所以富之市的慌,是担心自己的最后一招竟也被识破了的慌。
富之市心想,如果连无敌的神技六音骰的老千手法都被破解,那么这就不是自己应付得了的对手了。如果村人真的派来了这样一个高手,自己绝对完蛋了。既然如此精通赌博,那一定是黑道老手。面对这样的对手,再继续耍些早已露出马脚的老千,遑论胜负,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了……
当时富之市紧张得心脏都快爆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老师这么大叫。
「你发现什么了?」
「当然是妖怪的事。」
老师边啃白萝卜边说。
我和老师在里间享用大餐。
村人们对我们说,如果我们累了,不用客气,可以到里间休息。我们也不是累了,可是有点跟不上地方色彩浓厚的热闹气氛,所以我们贪婪地端着美食和酒瓶,溜出宴席,移动到里间去了。那里铺着高级一些些的寝具。真是无微不至。
大客厅还继续热闹着。
「是妖怪啊。」老师反复说。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说,」老师理所当然似地说道,「就妖怪嘛。这还用说吗?我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事吧?」
这我知道。
「喂,沼上,我可是个妖怪研究家啊。我在那种状况灵光一闪,只是这样罢了。」
「那……」
所有的一切,都是富之市自个儿误会了吗?
——总觉得……
「结、结果根本没关系吗?」
「才不是没关系呢。你在说什么呀?要是没有身历其境,或许就不会发现了,那真是场不错的体验。」
「我、我说你啊……」
我正要开口抱怨,此时纸门打开,富美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主角怎么可以就这样跑掉?而且还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富美生气地说,坐到垫被上。
「怎么能把纯真少女独自抛在酒宴上呢?」
「也、也不是那样……」
村人为富美准备了其他房间,而且富美好像十分融入其中,所以我们没有叫她。
「哎呀,你们还在吃吗?」
「当然了。」老师答道,「我们怎么能糟蹋村人的好意呢?我们会吃得清洁溜溜的。」
「那么在外头吃不就好了?」富美说,「唔,大家似乎玩得很开心,好像也没发现你们不见,好吧。话说回来……老师,你是什么时候识破的?」
富美恢复一脸正经,这么问道。
「识、识破?」
「不不不。」我说,「老师根本没识破啊,富美小姐。这个人果然只是个妖怪痴罢了。」
「这样吗?」富美露出愣住的表情,「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听说富之市先生对八兵卫先生说自己的真面目全被老师看穿了,还说什么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所以说……老师根本没……咦?」
什么叫真面目?
「真、真面目?不是被识破老千?」
「对,真面目。就是……老师识破了富之市先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家人的遗孤吧?」
「咦?是这样吗?」
我大吃一惊,把煮芋头都给弄掉了。
「遗……遗孤?住在那里的一家人指的是谁?那户人家发生过什么事吗?那、那户人家……」
「是遭作祟的宅子。」
「那里就是遭作祟的宅子?」
「咦?你不知道吗?」富美说,睁圆了眼睛,「骗人,你真的不知道吗?沼上?」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啊。」
老师大概也不知道。他又没看穿。
「那、那富之市是……」
过去为了指导种桑而被请到这块土地,然而一家之柱不幸因病过世,遗族蒙上触犯禁忌遭到作祟的污名,被赶出当地的悲剧的一家……
那一家的遗孤,就是富之市吗?
那么……
「这是复仇啊。」富美说。
「复仇?这是怎么……」
「被强迫带来,生了病也没人帮忙,有人死了就像赶狗似地把人放逐出去,就是对这种种残酷对待的复仇。听说富之市的父亲罹患肺病过世,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时,母亲也过劳病倒,姐姐得了腰病,富之市自己也双眼失明了。」
八兵卫也是这么说的。
「这种状态,根本无法生活。母亲在一家人迁出村子后,马上就过世了……富之市说他为了扶养无法下床的姐姐,吃了许多苦头。当时富之市才十五、六岁,而且还双眼失明,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不得了了。他说他一开始去做按摩学徒,但光靠给人按摩,无法糊口,结果就踏进了不好的世界,也做了许多坏事。他是在那里学到赌博的。他费了三十年,呕心沥血存了一笔钱,开始做起放款业,但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姐姐却过世了。」
坏迷信……
八兵卫这么说。
那的确是坏迷信吧。
不过决定要触犯禁忌的是村人。
而逼使村子触犯禁忌的是贫穷、是不彻底的近代化。
迷信还发挥着机能的时候,不会被当成迷信。当它不再发挥机能以后,才会被当成迷信。原本是生活核心的事物错位,以它为基础形成的文化破裂时,它的裂痕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富市就相当于这个裂痕吧。
「所以我完全失掉了人性——富之市先生这么说。他说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就这样活了十几年。可是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开始莫名地厌恶起这样的日子来……」
厌倦尘世,想要隐遁而来到这座村子——他对村人的这段游怀,也并非全是谎言吧。
「……不仅如此,富之市先生还在空袭中被烧掉了房子。所以他有了一番思索。」
「思索?」
「嗯,他回顾自己的半生,细细寻思了一番。因为失去了多余的财产,才会萌生这样的心境也说不定。他说他这么想了:这一切全都是那座村子害的。一旦这样想,想法就定在那儿,富之市先生再也没法去想别的事了。」
原来如此。
失去一切的时候——必须从头来过的时候,人需要一股极大的原动力。我连富之市的一半都还没有活到,所以不了解,但上了年纪以后要重新出发,一定更加艰难吧。富之市这个人是利用他的复仇心来做为原动力吧。
「所以……他计划了这次的事。」
「果然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啊。这圈套是从哪里开始?」
「全部都是。」富美说,「听说这相当困难呢。因为这不是对个人的复仇呀。再说,富之市先生调查之后,发现把他们一家人赶走的村人几乎都不在了。嗳,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这也没办法,但富之市先生结果不是对村里特定的谁复仇,而是得对村子本身复仇了。」
「对村子本身复仇?」
「也就是……毁掉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