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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做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一升约为1。8公升,日本的酒瓶容量多为一升,故俗称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以当地的谷物和水酿造的酒。〕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比较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上午过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
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
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去到走廊。正当我在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嗳嗳嗳,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跟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浅野六次这个名字的日文发音与早上六点相同。〕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
行李不见了。
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呐。」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
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跟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6
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呐。」而且是以充满浓重地方腔的口音说,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样都抓不到呐。」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嗳,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呐。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哏。」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跟我说啦。」
「那要跟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的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著着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呕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走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旺仔标似地出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嗳,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连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连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呐。」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嗳,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呐。」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一叫,「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龙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是……或者说,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嗳,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个。」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出来。
「钦,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有够不检点的。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钱的,对吧?所谓免钱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去了?」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呐。」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去了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碍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钱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嗳,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去,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