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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没丢我的脸。”他淡定的看了我的纱布一眼,“摔成这样,值了。”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同事没有在骗我,因为这是师父第一次正面表扬我。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我神采奕奕地盯着他,“我终于放心了。”
他揉揉我的头发,“后期我去盯着,你就好好把伤养好。”
我点了点头,他就不理我了,重新靠到座位上,翻开一份报纸看。
因是晚间航班,机舱里光线迷蒙昏暗,只有钱钱一盏阅读灯打在泛着油墨香的报纸上。我歪头,悄悄觑着这个硬线条的男人,头发短短地跳来,下颌方正刚硬。
我有些骄傲地想,这就是我的师父啊!
我常常觉得他像是古代不拘小节的侠客,所有人包括沈钦隽在内,对于我受伤的事都不以为然,觉得我这么拼命实在不值得,只有他能摸着我的头发说“值得”。
这个圈子里,他这么帮衬我,大约也是因为看中了我的拼命吧。
暖暖的机舱里,我终于克制不住睡意,昏睡之前,我喃喃地说:“老麦,谢谢你。”
回到翡海之后,公司安排我重新去医院做检查。
医生拿着我的CT仔细看完,又问了问我的情况,语气很淡定,“没什么关系,定期来换药就行了。”
我抓紧机会问医生,“医生,你看我会不会失忆?”
医生原本在病历上奋笔疾书,闻言放下笔一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白晞啊,二十五。”
“我瞧你记性挺好嘛。”医生乐了,“忘了啥?”
“我没在开玩笑。”我急忙辩解,“自从被撞晕了,我就老看到一些画面,里面的人我都不认识,不过都对我很好的样子。”
“白小姐,会不会是你电视小说看多了?”医生很有耐心地对我解释,“有时候人的潜意识里会把自己带入某位主角中去,我们称之为玛丽苏症候群。”
“……”我同爱开玩笑的医生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垂头丧气,“我的片子里真的看不出异样?”
他十分肯定,“如果你还是坚持,我只能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老麦在医院的停车场等我。他说最讨厌医院里那股子陈腐的味道,不愿意陪我进去,靠着车门在抽烟。
“师父。”
他将烟头掐灭了,看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下来,走进仔细看了看,“还是留疤了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小心的伸出手,摸到额角那块微微凸起、软软且新鲜的伤疤,咕哝说:“这伤疤没你的神气。”
他愣了愣,才明白我指得是他右臂上的那条疤痕,足足有十多厘米。
要说是怎么划伤的,几乎已经是我们圈子里的神话了。
那次他给杂志拍“美女与野兽”专题系列硬照,摄制组真的从马戏团借了老虎豹子来。快要收工的时候,其中一头狮子忽然间发了狂,隔着笼子伸出粗壮的前肢,狠狠抓向正在低头帮忙整理衣服的服装编辑。也亏得麦臻东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那个小姑娘。
尽管马戏团的狮子已经被剪去了最锋锐的爪子,可是这一抓之力还是很惊人,麦臻东的手臂上缝了二十多针,至今留下一条像是巨大蜈蚣的恐怖伤疤。
这个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时刻用来提醒自己,没有人会简简单单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麦发动汽车,哈哈一笑,“去吃饭吧?”
我“哦”了一声,拉出安全带系好,忽然说:“你信不信我失忆了?”
麦臻东哧地笑了,“我听说外国人脑震荡之后醒过来,就忽然只会说中文了。”
“不信拉倒。”说真的,我也没什么底气,毕竟拿不出证据来。
“你就是纯粹闲出病了。”老麦很肯定地说,“苏汶给你放假到什么时候?”
老麦干脆地转了方向,“行,那你明天跟我走。”
车子奔驰在国道上,我啃着汉堡,在看看后座上满套的装备,“师父,咱们干吗去?”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老麦眼中“很有意义”的事究竟是什么?
是每三个月固定换一个女朋友?还是具备“把每个片场的工作人员骂哭”的能力?
我沉默片刻,十分勇敢地说:“多远?能不能坐火车去?”
“就你毛病多。”老麦横我一眼,不过似乎没有拒绝。
等到谜底揭晓的时候,已是三个小时之后。
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村庄外边,城市小热岛的暖意丝毫无法侵润到此处,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有两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回头看看我们,一脸好奇。
“愣着干吗?”他说,“工作啊。”
“什么工作?”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却熟门熟路,拉着我进了一间屋子,招呼里边的老人和孩子。
原来这是一个留守老幼村。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和稚龄孩子相依为命。这个家实在是太多简陋了,几乎是用红砖搭起来的,墙角挂着蛛网,老人牙齿都掉没了,穿着潮乎乎的大棉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什么。她的孙女还在上学,墙上贴满了奖状。
看着这样的场景,我心底很难过。
麦臻东坐得离老人很近,拉着她的手低低说着话。
在我的记忆里,见过在片场凶横霸道的老麦,也见过颁奖礼后的Party上被女模们众星拱月、风流轻抚的老麦,却没见过这样的他。
温和、耐心,最重要的是尊重,对弱势群体的尊重。
他征得了老人的同意,拿着相机开始捕捉这座小屋的细节——灶头边倾倒的玻璃瓶,发黑的棉被,以及磨破了鞋底的布鞋。
他拍的特别认真,丝毫不亚于在奢华的片场给金像奖的影帝影后拍获奖特辑。
可我还是觉得疑惑,我从来没有在哪里看到以“麦臻东”署名的社会性新闻图片。
又冷又饿地拍到了晚上,才七岁的小孙女踮着脚尖炒了盘蔬菜,就着冷馒头和奶奶一起吃饭。老麦车子里还有一箱方便面。他搬了出来,要些热水,每人泡了一碗,没想到小姑娘竟高兴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含了一口在嘴里,半天才吞下去说:“叔叔,我前年生日才吃过一次呢。”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泛起一阵心酸。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生死温饱才是一个人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和这些比起来,那些折磨了我很久的、所谓的爱而不得,真的单薄得矫情。
麦臻东替她们修好了总是一明一暗、光亮不定的灯泡,才和我一起离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口,我忍不住问:“这些照片用在哪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一支点上。我默默伸出手去,他勾着唇角看我一眼,重新把烟盒放进口袋,没理我,只是笑,“白晞,有时候沈钦隽说得也没错,你跟着我,实在太野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他们还在背后交流过和我有关的事儿?
等到这支烟抽完,麦臻东才把后座上的IPad递给我,我点开相册,照片一张张滑过去,都是黑白的,主角们既没化妆,也无华服,都是普通人。或者在寒冷的清晨,小摊贩在路边支起了早餐摊;又或者是雪后,环卫工一双粗粝得裂开口子的手握紧了扫把。
每一张都是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日常,可是蓄满了力量。
可见拍摄者的风骨铮铮,肃穆得令人油然起敬。
“看得这么快?”老麦有些吃惊,“怎么,觉得拍得不好吗?”
其实这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是在某门户网站的一个摄影专题上,专题名叫《活着》。作者叫X…Ray。我是在网上随便逛的时候看到的,当时便觉得震撼,于是订阅收藏了,甚至还问过圈子里的朋友这位匿名的摄影者是谁,大家讨论了一通,最后只能说:高手在民间。
没想到这个高手,竟然就是身边这个总被我看作声色犬马的师父。
“X…Ray?”我忍不住吐槽说,一这个名字太土了。”
“你看过?”他哈哈一笑,面有得意之色。
夜色之中,我仔细地端详他,是这个在红酒珠宝名利场里潇洒来回的男人,还是那个踩着不稳的小板凳去换灯泡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里的宾馆都差不多,将就一下吧,”麦臻东停下车,手里挽了风衣,示意我下出租车。
我坐着没动,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安全带,问,“你不觉得分裂吗?”
“嗯?”他回头看我一眼,眼波中有深邃的浓黑
“时尚和纪实,两个模式,你要怎么转换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我说了,只是偶尔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么你在时尚圈的工作就是无意义的吗?如果是这样,内心认定了是无意义的事,你又怎么能继续下去呢?”我步步紧逼。
许是察觉到我的语气有些古怪,他打开了车顶的灯,欺近揉揉我的头,“傻瓜。时尚圈的工作是追求美,可是新闻纪实的摄影,却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不完美。”
他认真地说:“它们不矛盾。”
他身上寒寒的,没有任何味道,却叫人警醒。
这个人,在我很绝望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份工作;在我很迷惘的时候。让我学会再看看别的事,有很多事,只要你活着,就比风花雪月更加地重要。
“师父,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真诚地着着他。
“……为什么?”
“谢谢你。”
他定定看着我,唇角那抹笑意渐渐消失,“最好不要。”
“啊?”
“因为我从来不拒绝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
“……滚。”
第二天一早,麦臻东就把我喊起来了。
因为快捷酒店的隔音设施并不好,我被门外那台公用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睡得并不好。黑着眼圈打开门,麦臻东把一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扔在我怀里,“快点儿,上午还要去福利院。”
我用最快的速度刷好牙洗好脸,咬了一口已经变得有些软趴趴的煎饼果子说:“走吧。”
他负手着着我,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忽然间伸出手,从我嘴边捞起一根软软长长的头发,摇头叹气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我认识的女生里,活得最粗糙的一个了。”
我讪讪一笑,飞速把长发扎起来,解嘲说:“好养活”
他眯着眼睛,眼角处仿佛嵌了星星,笑意隐约而璀璨。
福利院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读大学以前,我都在那里生活。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踏进去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有些近乡情怯。
麦臻东和负责人很熟,走在前边不知聊些什么,我一个人在后边瞎逛,顺便还跟着一群志愿者去了办公室。有人在整理档案,我凑热闹看了一会儿,旁边的桌子上是一沓入院证明。
不知道当初是谁送我进儿童福利院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问那个看起来挺和蔼的、胖胖的阿姨:“阿姨,这些孩子都是被什么人送进来的呀?”
阿姨答得很耐心,“……医院,公安局。”
“这些名单是……”
阿姨看了一眼,“都是社会捐赠人的名单。”
我心底一暖,想到自己也是一直有人赞助着,才顺利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忽然间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溜过,我怔在那里,直觉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可惜,那丝仅有的光亮转眼就钻进了深厚浓密、无数的神经细胞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许是这个原因,这一天我都精神恹恹,其实按照麦臻东惯常的工作标准,我早就该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可他没有,偶尔对上眼光,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异样。
“干吗这么看着我?”回去的火车上,我终于忍不住问。
“对不起。”他微微侧脸,直视前方,声音很低沉。
“嗯?”
“今天……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他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
“你是说福利院吗?”我舒了口气,大咧咧地往座位上一靠,“不会啊。”
我在福利院生活了整整十几年。
每个知道我这段经历的人第一反应总是同情地看着我,仿佛我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到他们知道我考取了XX大学,那种眼神又会变上一变,大约觉得我实在是“穷人孩子”艰苦风斗的典范。
可是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不堪。
或许是运气好,我所在的福利院并没有遭遇过什么经济紧张之类的问题,更加没有床说中那种“虐待孩子”的工作人员。每一个人对我都很好,我有一个向南、满满是阳光的房间,三餐虽然单调,却也很干净。学校里规定穿校服,春夏冬三种式样,发了六套。我和同伴穿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放了学他们回家,而卧会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