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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法预知什么样的人会出来。当然,对方也不晓得我是何许人。完全陌生的两人,在大都会的深夜,经由一条电话线而取得联系,这不是完全符合现代的人际关系吗?
寂寞、孤独是一种心灵的折磨,但对于一位年轻的女人来说,这种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现在不同了,每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只要拨个电话,便可以和任何人谈话。由于不晓得对方是谁,你尽管海阔天空地想象。
自从玩起电话游戏后,我不再感觉孤独,每天便只巴望着深夜的来临。白天,周遭太吵了,无法发挥这项游戏的魔力。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进行“只有两人之间的秘密关系”。
有些人被迫从暖和的被窝中起身接无名电话会很愤怒,但我不在乎。他们或许正在床上享受性的狂宴,或许正睡得香甜。
有人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而你却自个儿沉溺在性的愉悦里,或甜蜜的梦乡中,这未免太自私了吧?我会对愤怒的人说:“活该!”然后挂断,另外再拨个号码,寻找不会愤怒的人。
东京这个都市,什么人都有。有些人半夜三更接到了无名电话,居然高兴地说:“我们来电话性交吧!”
我没想到通过电话也可以性交。那时候,虽然吓了一跳,但是照对方的话做了一遍后,竟然真的可以产生快感。
每次拨电话时都胡乱拨个号码,但是有一次却凑巧拨给上次电话性交的那个人。对方以为我忘不了上回的滋味,才又找他,便要求来真的。
我赶紧把电话挂断。要是真与对方见了面,我发明的这套游戏就会丧失魔力。
这套游戏神奇的地方便是在于不与对方实体接触。一旦接触,梦幻便成空。只能隔着,远远地,看不见对方,凭着声音互相舔舐伤口。
我绝不愿丧失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神奇游戏。因此,同样一个人我不打两次电话。但是手指这个东西,似乎有它的习惯,虽然每次都是随便拨,有时却会拨到同样的号码。
所以每当我发觉对方的声音似曾听过,便立刻将电话挂断。
今夜又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候,我拿起电话。
4011677,当然,这个号码是随着指头胡拨的。线接通了,只要听声音便晓得接通与否。
这时候的紧张与兴奋真是难以言喻。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出来呢?他?或者她?现在在做什么?奔放的想象更加速了心脏的跳动。
难道睡着了吗?
铃声响了一阵子,对方没来接电话,心中不免怀疑。有人或许会以为深夜时接电话的速度应比白天慢,其实恰好相反。
对方若还没睡,接电话的速度会比白天快。即使上了床,由于近来很多人把电话装在床边,也会立即反应。就算电话离得远,因为深夜的电话铃声特别响亮,也会很快跑来接听。
如果响了10次以上,还没人接,依我判断,不是没有人在家,便是正在做爱的高潮。
现在拨的这个电话也响了10次,没有任何动静,正想放弃,将电话挂掉时,响声停止了。
对方总算来了。我正要说话,突然——
“救命!”电话里传来女性的喊叫声。
我被突发的状况吓住了,只是呆呆地将听话筒贴在耳旁。
“救命!我要被杀了!”
除了这句话,我还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心里问自己,喀啦一声,电话被切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因对方恼怒半夜三更打来的电话,而故意恶作剧?
这种例子并不是没有过。但是刚才的电话未免太过逼真了。那种走投无路的呼吸声,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似的求救声,以及电话被重重挂断的声音,这些都是恶作剧吗?
如果不是恶作剧的话——
我感到心里传来的战栗。就是现在,东京的某个地方正在进行着谋杀。不,已经被杀了也说不定。
而晓得这件事的,除了凶手之外,就只有我。
旁人的生死又与自己何干?
我找个理由想忘掉这件事,但一颗心却直在这件事上打转。一想到此刻有人将被杀,而且对方曾向我求救,我便静不下心来玩电话游戏了。
想另外拨个电话号码,但拨了一半手指便停住。
就算那是恶作剧,好歹再打一次看看。
4011677,刚刚拨的电话号码还记得很清楚。我决定再打一次,于是拿起电话便拨。然而,这回却没人接。
响了20多声后,我将电话切断,再重复拨一遍。仍旧没人接。
刚才响了11下后,便出现女人的求救。号码也肯定没有记错。而现在却没人接,莫非女人已被杀了?
莫非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被杀,而凶手逃之夭夭了?
对了!拨电话查号台问问看。
我灵机一动,便拨104。
“我们无法从电话号码查电话的拥有者。”
查号台小姐以职业性的口气回答。
“是法律或者什么不允许吗?”
“电信局没有以号码排列的电话簿,所以无从查起。”
“假如,我是说假如,与犯罪有关的事,想请你们查一查,也不行吗?”
“如果警方有特别的要求,电信局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这个恕难奉告。”
说完话,对方又补充一句:
“好了吗?如果不是要查号码,我要切断了。”
104既然行不通,我便想到通知警察。但是这很麻烦。
警察一定会问我的姓名、身份之类的,还会问为什么打电话到陌生人处,我知道的电话号码中没有一个与刚才拨的类似,因此也无法辩称是打错电话了。
弄得不好,以后我别想再玩电话游戏了。
那么,不告诉警察姓名、身份如何呢?不过,据说警察有侦测仪器,可以查出打电话者的号码,而且也会把我的声音完全录下来。
我不愿为别人冒这个险,于是决定忘掉算了,跟着,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
可我连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也不知在床上翻来覆去多久,天色已渐白。第一班电车驶过附近的街道,震动传到了枕头。
我必须起床的时间快到了。
二
人们为了求生而来到大都市。但是依我看,他们是为了求死而来。
黎尔克在他的《马尔德的手记》里,一开头就这么写着。
我对这句话深有同感。事实上,东京对我而言,只是个幻灭与荒废的都市。我讨厌东京,之所以没离开,是因为找不到其他生活的场所罢了。
但若要回家乡去过那种完全没有私生活的日子,还不如自杀算了。
我讨厌东京,更不喜欢家乡。我的家乡是个临海的偏僻渔村。除了性交之外,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父母,也没什么生活能力,却生了一大堆孩子。
他们不懂什么叫节育,跟猫狗一样拼命地生。所幸粮食丰富,孩子们才没被饿死。在我们那儿,只要出海岸随便找个网,或者在回来的渔船四周捞几下,总可以抓到些卖不了几个钱的小鱼。
我的身体被海边的咸湿味与烂鱼的臭味所渗透。我仿佛是吃着屈辱长大的。
盼望着、盼望着,好不容易挨到中学毕业,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目的地只有一个——东京。我一直憧憬着东京,在漫长而暗淡的童年,东京是我唯一的希望。
东京在我的心目中是个五彩缤纷、充满梦幻的都市,那儿提供给年轻人数不尽的成功机会以及华丽的生活。
可是不久我便晓得,这种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东京的美,只不过是露出海面的冰山的一角,底下的部分则是聚集各种丑恶之杂烩。
土包子的我,来到东京后,才深深地体会到,原来人愈多的地方,生存竞争愈激烈。
然而,在恶战苦斗中,我还是留下来了。东京虽冷酷,但换个角度看,却也非常自由,不会被旁人过度地关心。
别人生也好,死也罢,都与自己无关。对自己的生活权利与利益不发生影响的人都可视同“路旁的石头”。
这对从小生长在偏僻渔村的女性来说,不啻是种解放。那儿的村民最大的乐趣便是挖掘、谈论别人的隐私,再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都有兴趣插一手。
最近报载有人死了十几天,而其邻居却一直没发觉。专家学者们便纷纷发言,认为这是现代都市的社会问题。但我却不认为这有何不好。
想死的人尽管去死,不必惊扰四周。这总比在死之前,连平常不相往来的远亲,为了分点遗产,也千里迢迢地拥到枕头边好多了。
一想到这点,我就兴不起回故乡的念头。我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荒野般冷漠的都市,忍受强烈的孤独;一个是回到完全没有私生活的故乡。
我选择了前者。自从搬到这栋公寓后,已经几年了,而我还没跟邻人谈过话,好像同楼层还住着一位年轻人,有时在楼梯口碰上,仅仅是点点头,并向我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栋建筑物里到底住些什么人。
不管谁住在隔壁,不管同样一栋建筑物中住哪些人,彼此都互不相关。就好比坐车时,邻座的乘客与你无关一样,你们不过是偶尔坐在一起罢了。
可是,人与人之间完全互不关心,是多么寂寞呀!我因厌腻乡下过分关心他人的风土人情,而逃到都市,却发觉这里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白天在公司做的是不需思考判断的工作,晚上回到公寓则面对封闭的生活。
有一千万以上的人挤在这个都市,却没有任何人来访,也没有来信,没有电话来。
碰到假日时,外头虽有热闹气氛,我却一个人关在房里,寂寞得快要发狂。
为了不使自己发狂,我买了一样玩具。那就是电话。
三
到了公司后,整天恍恍惚惚的,无法定下心来工作。昨晚那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耳旁缭绕。
她的确说了“救命!我要被杀了”这句话,而我置若罔闻。如果那女人真的被杀……我感觉我似乎有一半责任。
我的生活原则是“不干涉别人,也不愿被人干涉”,但那女人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响,令我觉得这件事自己也有份。我虽未目睹,但这或许是好奇心在作祟吧。没有好奇心的话,根本一开始就不会玩上电话游戏。
今早的报纸没有刊登任何杀人事件。不过事情是发生在昨夜,不,严格地说,应该是今晨,因此纵然真的被杀,大概也来不及上报了。
上班时间无法收听电视或收音机。中午的电视新闻也没有报道。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买份晚报,也找不到类似新闻。
我懒得回家做饭,便买个便当和水果。
房里的情形与早上出门时一模一样。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馊味。
没有费心布置的房间,让人有种荒废的感觉。
吃完寂寞的晚餐后,那件事又再度占据我的脑海,我觉得压迫感愈来愈大。
“再打一次电话看看。”
4011677,这个号码已经深印在脑海里。拨电话时,附近车站广播员播报车名的声音,以及电影院以肆无忌惮的音量播放的音乐,依稀可闻。
“喂,我是kamioka。”
是个咬字清晰的男人。没料到这么快便有人接电话,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说什么。
“喂,喂。”
对方一定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这边一句话也不吭,因此一再呼叫。
“这个……”
我总算开了口。
“是4011677吗?”
“是的。”对方回答得很肯定。
“想请问您一件冒昧的事。昨晚,府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地问。
“昨晚?”对方像是突然被问起莫名其妙的问题,似乎吓了一跳。
“正确地说,是今天早上1点左右。”
“今天早上1点?我昨晚12点左右便睡了,到底是什么事?”
对方用成熟而文雅的声调反问。
“这个,我不太方便回答。”
“你究竟是谁?”
对方似乎开始疑心起来。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公寓管理员在门外喊我的名字,说有我的包裹。
突然,邻家传来刺耳的“噪音”,仿佛金属物在玻璃上划过般的令人全身战栗的声音。
“那也算是拉小提琴吗?用锯子锯木头的声音都比这个好听多了。”
管理员嘟囔着说。
“我待会儿再打来。”
我将电话挂断后,起身开门。管理员抱着包裹站在门外。
包裹是故乡的母亲寄来的。不外乎是鱼干之类的东西,在东京,连猫都不吃它们。
母亲每次寄这些东西来,必定会附带一封要钱的信。开玩笑,天下哪有如此一本万利的便宜事,我才不会上当。
管理员走后,我重新拨电话。这次因晓得对方在家,心里较有准备。电话声一响,立刻有人接。
看样子,“kamioka”似乎在等我的电话。
“我是刚才打电话给你的那位,昨夜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纠缠不休的味道,但还是鼓起勇气追问。昨晚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