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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力哉?上帝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泽万物。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决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
时隔多年,经过一番回顾,我当真还能找出丽姬娅的某些性格,跟那位英国伦理学家(指约瑟夫·葛兰维尔。)的这节文章不无几分间接关系。她专心一意地思索、行动、谈话,或许就是那种了不起的意志的产物,要不至少也是它的反映,在我们长期来往的过程中,可没其他更具体的迹象流露了。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就数她,外表镇静的、始终沉着的丽姬娅,心里一股热情赛如翻江倒海,折磨得她好苦。这股热情,我可估计不出,要么只有凭着大得出奇的眼睛,叫我那么惊喜交加的眼睛;凭着她幽幽嗓音里那分清晰的、沉着的、抑扬顿挫的、简直迷魂的声调;凭着她一贯那种咄咄逼人的谈吐(跟她说话神气一比,逼人的威势更显著了),或许还估计得出。
上文中谈到过丽姬娅的学问:真是渊博之至,根本没听说过闺秀妇女有这样的学问。她精通古典语言;就我对欧洲现代方言的知识来说,根本没见她给难倒过。说真的,碰到任何深受崇拜的课题——就因为那是学院夸耀的学问中最深奥的一种——又何尝发现丽姬娅给难倒过?只有在这晚近几年,妻子的这一特点才多么迥乎寻常,多么惊心动魄地使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呵!上文刚说过,我根本没听说过闺秀妇女有她这分学识,可是世上哪里又有一个男人涉猎心理学、物理学、数理学等一切学问,而且成绩斐然呢?我当初并不知道丽姬娅的才学了不起,令人咋舌,到如今才看清楚;但当初倒完全晓得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支配我,竟像孩子一样安心,听凭她指导我研究玄而又玄的形而上学;婚后数年中,我孜孜不倦研究的就是形而上学。正当我研究不大有人探索——不大有人通晓的学问,她就伏在我身上,我真是无限得意,无限喜悦,怀着无限美好的憧憬,感到神妙的远景在眼前逐渐展开,顺着那人迹未到的、光辉灿烂的漫长道路,可以到达学问的终点,这种学问实在珍贵之至,禁不住人要研究呵。
因此,过了几年,眼看那些有根有据的希望化作一阵风,吹散了,我心头的悲哀不必提有多大了!失去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个孩子,暗中摸索罢了。有她在眼前,单听她讲解,我们埋头研究的先验论(先验论,乃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所创,他将时间、空间、因果性、必然性及逻辑的其他范畴和基本原理均称为超出经验范畴的认识形式。)中不少疑难,就此迎刃而解。少了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闪光的金字竟比铅还暗淡。可如今那对眼睛愈来愈难得射在我熟读的书上了。丽姬娅病啦。惶惑的眼睛闪出熠熠光芒;苍白的手指成了死尸般的蜡黄颜色;高阔额角上的青筋随着极其微妙的感情起伏骤涨骤落。我眼里看出她准死无疑——我心里就不顾死活地跟狰狞的无常拼命。可万万没料到,多情的妻子跟死神的搏斗竟比我还厉害。她那冷酷的性格足以使我相信,在她心目中,死决不可怕;——谁知并非如此。她跟死神拼命的那股炽烈的反抗力,决非笔墨所能描绘。我见了这副惨状,痛心得长吁短叹了。真想安慰安慰她,真想劝导劝导她;可她非常非常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安慰她,劝导她,那才叫傻呢。她火烧似的心里虽然翻江倒海地折腾着,不到最后关头,那貌似沉着的态度却始终不变。嗓音愈来愈柔了——愈来愈低了——她悄悄说出一番话来,那怪诞的意义,我可不想细述。我晕头转向地听着,恍恍惚惚的,听着非同凡响的清音——听着人间未有的妄想和希望。
她爱我,这倒不必多疑;在她那种胸怀里,爱情不比寻常,这也一看便知。可是,只有在她临终时,我才给她的至深且巨的挚情彻底打动了心。整整半天来,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当面倾吐泛滥胸怀的衷曲,心头那强如热恋的痴情无异就是至爱呵。我怎配听到这番心声呢?——我怎么活该倒霉,碰到我心上人倾吐衷肠的时刻(某些版本,如柯里尔版本,此句作“碰到我倾吐衷肠的时刻”。本文从诺甫版本译出。),竟眼看她撒手人寰?要细述这件事,可受不了。就这么说吧,天呐!眼见丽姬娅强似常人地热恋着一个不该受人爱的,不配受人爱的,才终于看出如今她的生命行将结束,她真心真意地怀着渴望,一味想要活下去。这种炽烈的愿望,这种一心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的火热心愿,我可没本领描绘,我可没措辞来表达。
她去世那天晚上,深更半夜,她不由我分说,招我到身边,请我把她不多几天前写成的一首诗重念一遍。我遵从了。内容如下——看!这是个狂欢的晚上,
在凄凄凉凉的暮年!
有群蝉翼仙子,脸上
蒙着轻纱,热泪涟涟,
端坐戏院里,观看一出
恐惧和希望交织的悲剧,
乐队时作时辍地奏出
缥缥缈缈的天外仙曲。
丑角乔扮凌霄的天帝,
飞东飞西地往返无常,
咕哝不停,声音低低,
只是傀儡,横冲直撞,
听凭无形巨掌牵上牵下。
无形巨掌瞬息换景,
扑扑秃鹰翅膀,飞降
灾祸,看不清!
这出戏真是五光十色!
啊,常记心头,千万莫忘!
人群不停追逐“幻影”,
伸手捕捉,永远失望,
绕圈回旋地兜来转去,
始终回到同一地方,
剧中情节多的是恐惧
和罪恶,有的是疯狂。
看呵,一条横行爬虫,
闯进欢乐的小丑群中,
浑身猩红,直往前冲,
扭出舞台僻角中!
折腾蠢动!一声哀吟,
可怜丑角霎时丧身,
蠕虫的毒牙鲜血淋淋,
座上女神泣不成声。
灯火转暗,一一隐熄!
好似棺套罩上灵枢,
帷幕势比骤雨,倏地落下,
掩没人影,战栗无救,
仙子摘下轻纱,纷纷起身,
脸色刷白,双目茫茫,
公认台上悲剧名唤“人生”,
主角便是“毒蛊霸王”。(一八三八年,作者初次发表本文时,并无以上诗句。该诗于一八四三年一月,以《毒蛊霸王》为题,初次发表于《葛雷姆杂志》。一八四五年,作者将全诗略加改动(如将第十三行“隐约”一字改为“无形”,最后一段的“垂死”改为“战栗”,“憔悴”改为“刷白”等),插入本文,再行发表。)
“啊,天呐!”我念完这首诗,丽姬娅顿时跳起身,急惊风似的双手一举,半带尖声地喊道,“啊,天呐!啊,老天爷呐!——难道这种情况始终不变?——难道这个霸王永远称霸不成?难道我们不是上帝您的骨肉?孰……孰知意志之玄妙及其威力哉?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决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
这时她仿佛发泄了满腔怨愤,累坏了,两条雪白的胳膊刷地放下,一脸严肃,回到床上等死了。弥留之际,嘴里还喃喃有词。我弯下腰,凑着耳朵一听,原来又是葛兰维尔那节文章中的最后一句:“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决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
她去世了——我难过得肠断肝裂,再也不堪独居在莱茵河畔那阴沉的破城里。我倒不缺世人所谓的财富。丽姬娅给我带来的财富,远比凡人通常注定享有的还多,要多得多呢。因此,我疲惫地辗转漂泊了两三个月,终于在风光绮丽的英国一个人烟稀少的荒芜地方,买下座寺院,修葺了一番。寺名不提了。我万念俱灰,才到了这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这座满目苍凉的堂皇巨厦,这片荒凉的庄院,还有不少跟巨厦和庄院有关的、素有来历的凄恻纪念品,倒跟我万念俱灰的心情很相配。寺院外部虽然面目未改,一片绿阴凋零残颓,可我好似孩子一样任性,或许暗怀一线希望,但愿减轻心头的悲伤,竟大事铺张,把屋内布置得比王府还华丽。这种傻事,在童年就已经养成癖好,如今仿佛活到凄凉的晚年,竟又重新干起来了。天呐,看看光怪陆离的花幔、庄严的埃及雕刻、怪诞的壁沿和家具、图案杂乱的金丝地毯,我觉得连初期疯病的症状都可以看出不少呢!我早就成了瘾君子,无论工作和习惯都透着鸦片梦境的特色。但决不能掉转笔头来细述这种荒唐的事。还是光谈谈一间鬼房间吧。当初我一时神经错乱,在圣坛前拜了堂,领着特瑞缅因那位碧眼秀发的罗维娜·特瑞梵侬小姐,当做新娘,当做萦绕我心头的丽姬娅的替身,就走到了那间卧房里。
眼下,新房中的构造和陈设无不历历在目。新娘的娘家势利成性,贪图金钱,竟听任这么可爱的一位姑娘,一位千金踏进如此装饰的房里,他们的骨气何在?上文刚谈过,房里的一切细节,我都丝毫不漏地记在心头,可我对重要大事却伤心得忘怀了;那种异想天开的布置一点没次序,一点不调和,哪会留下什么印象。这间房在城堡式的寺院中一个巍巍塔楼上,成五角形,很宽敞。朝南那面开着一扇窗子——偌大一块威尼斯不碎玻璃——只有一个窗框,漆成青灰色,阳光和月光透过窗子射进来,照得房里一切物件都蒙上了阴森森的光。这扇大窗的上半部搭出个花架,盘着老葡萄藤,缘着塔楼的巨墙往上爬。死气沉沉的橡木天花板,其高无比,构成拱形,精工描绘回纹图案,又是哥特式,又是德洛伊式(德洛伊,指上古时代高卢人与不列颠人中一种能妖术、会预言的德洛伊教教徒。其图案花样作五点状。),真是稀奇古怪,荒诞绝伦。这苍凉的穹隆正中心,垂下一根长环金链,挂着偌大一只撒拉森式(撒拉森,原指叙利亚与阿拉伯间沙漠中的游牧人,后又指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金香炉,千镂万孔的、五彩的火花灵若蟒蛇,川流不息地在炉孔里穿进穿出。
四处放着几张长榻,几座金烛台,一律都是东方式样。还有一张印度式卧榻——合欢床——低低的,实心乌木上雕着花纹,挂着一顶棺套似的床帐。卧房四角各竖一口硕大无朋的黑花岗石棺材,全是从卢克索(卢克索,中埃及尼罗河畔城市,以狮身人面像、方尖碑等古迹著称。)对面的皇陵中挖掘出来的,古旧的棺盖上雕满不知何年何月刻下的花纹。可天呐!最最怪诞的就数房里的帷幔。巍峨的四壁真是高不可攀,甚至高得不相称,从顶到脚,重重叠叠地挂着巨幅沉甸甸的帐幔——帐幔的料子看来就跟地毯、床帐、长榻的套子、乌木床的罩单、半遮着窗户的罗纹花窗帘一模一样。全是华贵无比的金布,一团一团的布满阿拉伯式的图案(阿拉伯人崇尚的一种壁饰图案,以树枝、树叶以及漩涡交织一起,称为蔓藤花纹。),或远或近的,每团直径约莫一英尺光景,在布上形成漆黑的花样。但只有从一个角度望去,才带着几分真正的阿拉伯式花样。经过一番设计(这种设计目前流行世上,其实太古时代就有了),这些图案便显得变化无穷。刚踏进房,只觉得奇形怪状;可往前走几步,这副怪样渐渐消失;在房里东转西转,就逐渐看到四下川流不息的都是鬼影,或是诺曼底人迷信的传说里的那一种,或是出家人邪梦中出现的那一种。帷幔后面不断猛烈地吹过一阵阵风,幻影幢幢的感觉就此骤增十倍——房里一切也就平添一种可怕的、不安的活力。
在这类厅堂里——在这种新房中——我和特瑞缅因那位小姐度过了蜜月,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我不由看出妻子就怕我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看出她躲开我,简直不爱我;可我心里反倒高兴。我把她恨得咬牙切齿,这愤恨只有妖怪才有。我霎时想到了丽姬娅,我的亲人,我的天仙,我的美女,我的亡妻,唉,心头这分惋惜不必提有多大了!我出神追忆她的纯洁,她的智慧,她的至高无上的神妙性格,她的如胶似漆的火热痴情。于是无所顾虑地燃着满腔熊熊情火,比她还炽烈呢。在吞了鸦片后的乱梦中(因为我吸毒成瘾了),我会出声呼唤她的名字,或者在万籁俱寂的晚上,或者白天,在隐蔽的幽谷山坳里,仿佛只要我心痒难抓地、热情如焚地诚意怀念亡妻,就好使她重新回到早已抛弃的人生道路上——唉,能永远如此吗?
约莫在婚后第二个月的月初,罗维娜小姐突然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好久。高烧摧毁了健康,害得她夜不成眠;在半睡半醒的不安心情中,她谈到塔楼上这间卧房里的声音和动静。我断定这无非是她胡思乱想的缘故,要不恐怕是房里那幻影横生的感染力的影响。她终于渐渐复原——到底痊愈了。谁知没过多久,又病了,这次病得更凶,缠绵病榻了;她身体素来虚弱,这次病后,从此毫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