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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仁慈的上帝!你们父子多么像啊!我还以为看见二十五岁时的令尊了呢。他的身体怎么样?他在干什么?他会不会有一天到罗马来看看我们呀?”
尽管侯爵夫人没有撒粉,也没有虎皮,凭我的智慧,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她就是我父亲的那位荡妇。二十五年过去了,却未能使一个大美人的痕迹完全消失。她只是表情不一样了,化妆也不一样。她现在浑身穿黑衣服,下巴有三层,微笑很端庄,神情严肃而喜气洋洋,这一切说明她已变成一个虔诚的妇人。
她非常亲热地接待我,三言两语就给我介绍了她的房子、收入和朋友,朋友中有几个是红衣主教。
她说:“把我当做您的母亲吧……”
她谦逊地垂下眼睛。
“令尊嘱我照看您,给您忠告。”
为了向我证明她并不认为她所负担的只是名义上的差使,她立刻开始告诫我,对于像我这种年龄的年轻人,罗马有许多危险和陷阱,必须尽力躲避。我应该避免结交劣友,尤其是那些艺术家,只同她为我指定的人来往。总之,我听了一顿说教,我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用合适的虚伪来回答她。
我正要站起来告辞的时候,她对我说:
“可惜我的长子小侯爵目前正在罗马他的庄园里,不过我可以介绍您认识我的第二个儿子唐·奥塔维奥,他不久就要当上主教。我希望您喜欢他,同他做朋友……”
她又匆匆忙忙地加上一句:
“因为你们年龄相当,他是一个温和而听话的孩子,跟您一样。”
她马上叫人去找奥塔维奥。我看见进来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子青年,神情凄苦,眼睛总往下垂,十分忧郁。
侯爵夫人不让他开口说话,就以他的名义答应给我以各种各样善意的帮忙,他的母亲每说一句,他就深深一鞠躬表示同意。我们说好,从明天起,他来带我到城里买东西,然后送我回阿尔多布兰迪公馆同家人一起吃晚饭。
我告辞以后在路上走不到二十步,后面有人用威严的声音喊我:
“唐·奥塔维奥,这时候您单独一个人到哪里去?”
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肥胖的神父,他睁大着眼睛,从头到脚仔细端详我。
我对他说:“我不是唐·奥塔维奥。”
神父向我深深地鞠躬,不住地表示歉意,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进了阿尔多布兰迪公馆。我继续赶我的路,为了被错认为未来的主教而心中有点得意。
我不顾侯爵夫人的警告,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警告,我才急于去找我认识的一个画家。我同他在他的画室里消磨了一个小时,我们谈的是罗马能够给我提供什么样的娱乐,不管是否合法的娱乐。然后我谈起了阿尔多布兰迪。
画家对我说:“侯爵夫人有过一段放荡的生活,后来她认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征服男人的年龄,就变得笃信宗教,十分虔诚。她的长子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整天只顾打猎和收受他的广阔庄园里的佃农交给他的地租。现在他们正在培养第二个儿子唐·奥塔维奥成为一个蠢材,他们希望他有一天会成为红衣主教。目前他在受耶稣会的监视。他从来不能单独外出。禁止他看女人,他每走一步都有神父跟在后面,神父是侯爵夫人家的最后一位朋友,负责培养他为天主服务;现在神父管理全家,几乎有专制暴君的权力。”
第二天,唐·奥塔维奥坐着马车来找我,跟着他寸步不离的是纳格罗尼神父,就是昨天把我错认为奥塔维奥的那个,他们愿意当我的导游。
我们停下来的第一所建筑物是一座教堂。唐·奥塔维奥模仿神父的样子,跪了下来,手拍胸(手拍胸脯表示悔罪。),画了无数十字。站起来以后,他指点给我看那些壁画和雕像,同我议论一番,完全是一个正常人和内行的样子。这使我感到又惊奇又愉快。我们开始闲聊起来,他的谈话讨我欢喜。我们说的是意大利语。突然间,他改用法语对我说:
“我的家庭教师不懂你们的言语。我们说法语吧,这样更自由些。”
简直可以说,换了一种语言把这个青年人也改变了。他的话里一点也没有教士味道。我还以为我听见的是我们外省一个自由党人在说话。我注意到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声音单调,同他使用言词的激烈构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他用来迷惑纳格罗尼的方法,已经养成了习惯;纳格罗尼不时要求我们解释一下我们说些什么。当然,我们的翻译是十分自由的。
我们看见走过一个穿紫色长袜的青年。
唐·奥塔维奥对我说:“他就是今天我们贵族子弟中的一个。讨厌的制服!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穿上这样的制服了!”他沉默了片刻以后又说:“住在像你们这样的国家多幸福!如果我是法国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当上参议员!”
他的高尚的野心使我禁不住要笑起来,神父发觉了,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我们谈的是一个考古学家犯了错误,把贝宁(贝宁(1598—1680),意大利有名的雕刻家、建筑师、画家、剧作家和诗人。)所作的雕像视为古物。
我们回到阿尔多布兰迪公馆吃晚饭。喝完咖啡,紧跟着侯爵夫人就为她的儿子向我道歉,说她的儿子为了某些宗教仪式,必须回到卧室里去,我单独同她以及纳格罗尼在一起,神父倒在一张大沙发上,像个不做亏心事的人那样睡熟了。
侯爵夫人详细询问我关于我父亲的情况,又问巴黎,问我过去的生活以及将来的计划。我觉得她友好而善良,不过有点过分好奇,尤其是过分关心我的将来。她的意大利语说得非常好。我跟她学会了不少发音的方法,我决心要常常复习。
我经常去看她。几乎每天早上我都同他的儿子以及寸步不离的纳格罗尼一起去参观古迹,晚上,我同他们一起在阿尔多布兰迪公馆吃晚饭,侯爵夫人很少接待来访客人,有也几乎全是教会中人。
可是有一次,她介绍我认识一位德国太太,她是侯爵夫人的密友,最近才改信天主教,也长得十分漂亮,姓施特拉伦海姆,在罗马已经住了很久。两位夫人正在谈论一位著名的讲道者,我借着灯光,仔细端详那幅卢克蕾蒂亚的画像,到我认为我应该说话的时候,我大声说:
“真是栩栩如生的眼睛!简直可以说,眼皮快要动了。”
我说这句有点过分夸张的话,是想在施特拉伦海姆夫人面前,树立自己是一个鉴赏家的形象,不料施特拉伦海姆夫人听了这句话以后,害怕得哆嗦起来,而且用手帕掩住了面孔。
侯爵夫人问:“亲爱的,您怎么啦?”
“啊!没有什么,只是这位先生刚才说的话……”
大家盯着她问个不休,等到她对我们说,我的那句话使她回忆起一桩可怕的事以后,她就不得不将那件事说出来。
故事的梗概如下:
施特拉伦海姆夫人有一个小姑子名叫威廉明妮,她同威斯特伐利亚的一个青年,尤利乌斯·德·卡岑内伦贝格尔,订了婚,这青年在克莱斯特将军麾下当志愿军。我真不愿意说出这一连串又长又佶屈聱牙的姓名,可是美妙的故事总是跟在难念的姓名后面的,也只好如此了。
尤利乌斯是一个充满爱国心和幻想的可爱青年。参军前夕,他将自己的照片送给威廉明妮,威廉明妮也送给他自己的一张,他把照片一直藏在胸口。这在德国是常有的事。
一八一三年九月十三日,威廉明妮在卡塞尔,下午五时,在一间客厅里,同她妈和嫂子一起织毛线。她一边织,一边注视着放在她对面一张女红桌子上面的未婚夫的照片。突然间,她发出惊人的喊声,用手掩住胸口,昏了过去。大家费了很大的劲,才使她恢复知觉,她一能说话就张口大喊:
“尤利乌斯死了!尤利乌斯被打死了!”
她肯定确有其事,她浑身的恐怖状态也证实她没有说假话,她说她看见照片里的人像闭上了眼睛,同时她觉得胸口上非常痛苦,仿佛有一块烧红的铁在穿透她的心脏。
大家尽力向她证明她的幻觉不是真的,她不应该加以重视,可是没有什么用处。可怜的姑娘简直无法安慰。她流了一个夜晚的泪,第二天,她执意要穿孝服,仿佛启示给她的灾难已经得到证实。
两天以后,收到了莱比锡血战的消息。尤利乌斯写了一封便信给他的未婚妻,信上日期是十三日下午三时,他没有受过伤,战功显赫,刚进入莱比锡城,他准备在大本营里过夜,因此是远离一切危险的。这封使人放心的信却无法平息威廉明妮的悲哀,她说写信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她相信未婚夫是在五点死的。
不幸的姑娘并没有弄错。不久就得到消息说,尤利乌斯负责去传达一道命令,在四时半出了莱比锡城,走了几公里,过了埃尔斯特,被埋伏在壕沟里一个敌军的掉队兵士一枪打死了。子弹洞穿了心脏,打碎了威廉明妮的照片。
我问德·施特拉伦海姆夫人:“这个可怜的姑娘后来怎样了?”
“啊!她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她嫁给韦内的法院推事,如果您到德绍去,她会给您看尤利乌斯的照片。”
在施特拉伦海姆夫人讲故事的时候,神父半睡半醒,这时他插进来说:“这都是由魔鬼撮合才做成的。既然有人能使异教徒的神显灵,他当然也能在需要的时刻使照片上的眼睛开合。二十年前在蒂沃利(蒂沃利是意大利城市。)一个英国人被一尊石像扼死了。”
我惊喊道:“被一尊石像?怎么会呢?”
“他是一个在蒂沃利发掘古代文物的英国绅士。他挖到了一尊皇后的石像,这位皇后到底是阿格利殡,或者弥萨莲娜,那倒无关紧要。他把石像抬回家,整天瞧她和欣赏她,到后来疯狂地爱上了她。那些新教的先生们差不多个个都是疯子。他管石像叫我的妻,我的夫人,尽管石像是大理石雕的,他还吻她。他说石像每晚都活过来陪他睡觉。结果一天早上人们发现这位绅士死在床上。你们相信这件事吗?还有另一个英国人收买了这尊石像呢。至于我,我宁愿它是一个石灰雕像。”
人们一旦谈起鬼神怪异,就止不住嘴了。每个人都有一段神怪故事要讲。我也加进这个恐怖故事的大合唱里;结果到我们分手时,我们每个人都相当激动而且充满了对魔鬼的尊敬。
我步行回我的寓所,为了通到科索街,我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那是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胡同里阒无一人。一路上只看见两旁都是花园的长围墙和一些矮小的房子,其中没有一间是亮着灯光的。午夜的钟声刚敲响,周围漆黑一片。我走在路当中,步子相当快,突然我听见头上“啧”的响了一声,同时一枝玫瑰花跌落到我的脚下。我抬起眼睛,尽管天色昏暗,我还看得出楼上窗口里有一个白衣服的妇人,两条臂膀向我直伸。我们这些法国人在外国是非常有利的,我们的父辈征服了欧洲,为了国家的尊严,给我们创造了一些讨人欢喜的传统。我是真诚地相信,德国女人、西班牙女人和意大利女人,只要看见一个法兰西男子,爱火就会燃烧起来的。总之,在那时期,我还是带有法兰西风度的,那枝玫瑰花不是清楚地说明了问题了吗?
我捡起了玫瑰花低声说:“夫人,您的花掉下来了……”
可是那女人早已消失,窗户也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我就做了任何人在我的处境下都要做的事。我寻找最近的大门,我找到了,大门离窗户只有两步远,我等待有人来给我开门。在深沉的静寂中五分钟过去了。我于是轻声咳嗽,轻轻叩门,可是门始终不开。我仔细地察看一下,希望找到一把钥匙或者一个插销,使我大为惊异的,是我发现了门上锁着一把挂锁。
我心想:“原来妒忌的丈夫还没有回家。”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窗户扔去。石头碰到了一块防风板,反弹回来,落到我的脚下。
我自忖:“难道罗马的妇女以为男人衣袋里都藏着梯子吗?这个风俗习惯人家倒没有向我提起过。”
我再等了几分钟,丝毫没有结果。只是我似乎有一两次看见百叶窗微微地颤动,好像里面有人想将它推开,看一看街道上的情形。又过了一刻钟,我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我点起了一枝雪茄,继续走我的路,默默地记住有挂锁的房屋的方位。
第二天,再琢磨这件奇事时,我得到了如下的结论:一位年轻的罗马妇女,大概是美若天仙,在我全城奔走买东西时看见过我,爱上了我的翩翩风采。她之所以送给我一枝神秘之花来表示她对我的爱情,是因为她害羞,或者她被一个年老的陪媪撞见了。我决心正式包围这所居住着一位公主的房屋。
带着这个好计划,我自命不凡地梳了梳头发,就走出寓所。我穿上我的新礼服,戴上黄手套。这身打扮以后,我把帽子拉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