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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民国十七年),北伐军以北京为目标,自南方一路北上。南北两军约七十万名士兵,对峙于华北一带,最后枭雄张作霖因害怕退路被截断,而放弃北京逃往奉天。6月4日,张作霖搭乘的火车在奉天车站前被炸,他身负重伤,几天后宣告死亡。
蒋介石、冯玉祥等国民革命军诸将领,在西山碧云寺的孙文灵柩前,报告北伐完成的事实。
国民政府替代了军阀政权,成为北京的新主人。
“嘿,咱们的时代来了!”
庄念伟张开双手说道。
不仅是他,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几乎都同样地在内心里欢呼着。
李同源看着伙伴们欢欣雀跃的模样,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两年半以前,孙文抵达北京时市民的狂热、接着人们面对孙文死讯的悲叹,以及针对军阀政府对同事们施加迫害时所表现出的悲愤这些全部是李同源内心中的遥远景观,轻轻地在角落里出现,又悄悄地消失无踪。
如今也是。他漫不经心地远眺着永远也不会靠近的远景。
他的精魂全被青玉狮子香炉吸尽了,从那以后,只靠着香炉反射出来的东西活着。
他把对素英强烈的思念,完全倾注在青玉之上,然而香炉至今只是偶尔地映照出素英的幻影而已。
在青天白日旗翻飞的北京,博物院职员期待着开明政府的支持,但也对曾经出现太过激进而脱轨的情形,感到胆战心寒。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1)
国民政府委员经亨颐是个激进派。他提议将故宫博物院里不值钱的东西交付拍卖。他似乎对“故宫”这个名称不甚满意。认为“故”就如同故乡等字,有“怀念”之意,等于是荒谬地怀念覆亡的帝政时代。共和国的体制下是不允许使用宫殿这个名称的。
他着实发挥了过激派的精神,大力地如此主张着。
张继是故宫博物院理事的一员,撰文反驳了经亨颐的提案。
所谓“故宫”,意指曾有宫殿的地点。在共和国里,虽不允许以宫殿命名,但是像巴黎罗浮宫、柏林夏洛腾堡宫等,这些共和国的博物馆,冠有王宫名称的并不少。
经亨颐在提案中申述的理由是:
研究宫殿设备以及皇帝使用了什么,等等,正如同是在研究未来谁要当皇帝,而预先成立“大典筹备处”一般。
张继针对此,很有耐心地予以反驳:
这么说来,现今世界各地的学者争相挖掘原始时代的遗迹,并研究当时代的器物,就表示准备返回太古穴居生活了?
这不过是出过场的喜剧。
在中央政治会议第一百五十五次会议中,这个问题被提出讨论,经亨颐的谬论遭到否决。故宫博物院组织法终于公布了。
故宫博物院据此由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三馆联合而成,成为政府直属机关。被军阀政府以共产党员为由逮捕的原理事长李煜瀛再度复职。
在似乎听得见口哨声的明朗气氛中,博物院的工作再度展开。薪水也能够确实给付了。为了使事业更加充实,允许原本要当做资金,却遭军阀政府干涉而没能处分的“杂品”可以脱手了。
博物院派遣了市区内金饰店的工匠,在院内将沙金熔成金块销售。另外也将曾是贡品的大量茶叶和棉布卖出。
由于贡品都是高级品,价钱也很便宜,庄念伟于是买了一匹厚的棉布做长裤。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2)
“怎么样?这么漂亮的蓝布,是使用以前正牌的染料做成的。”
庄念伟穿上刚做好、折痕崭新的长裤,展示给大家看。
“奇怪,嘿,右边小腿好像裂了!”
有个同事说道。
“裂了?”
庄念伟伸出右脚,低头看看长裤。
折痕处的确绽裂了五公分。
“熨斗烫得太用力了!”
不知是谁说的。
“会是熨斗吗?……”
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拉拉裤子膝盖的周边,然后,沿着被拉起的折痕,裤子又破了。
“庄先生,你买的那块棉布,记录着是康熙三十七年入库的哟!”
另一名职员说道。
“两百三十年前的东西呀!……”
庄念伟说不出话来了。
可能曾经是高级品,但堆在通风不良的仓库角落里长达两百三十年,纤维变脆弱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在场的伙伴们大声笑了出来。庄念伟也一面搔着头,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得太激动而笑出泪水的职员,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
“真的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现在想想,咱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打心底里笑了。”
大家都点头表示认同。此刻,在每个人的心里短暂地勾起了对艰苦日子的记忆。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3)
博物院的事业又恢复了生气。院内也有摄影室的设备和印刷所,除了《故宫月刊》,还出版各种刊物。
清室善后委员会时代的清点工作,大多是由外行人担任,因此,再度进行核对检查的工作。
收藏品当中,有被宦官偷去后顶替用的赝品、有不知是伪造而进献的贡品,也有的是只作部分篡改的东西,如将明代绘画在落款处动手脚,当作是元代画家的画作。这些都要经过专家细密的调查后,再加以更正。
有一天,一个老人捋着白胡须出现了,是受政府委托审查文物的玉器专家。
庄念伟带领老人视察玉器。李同源在审查过程中,全身直冒冷汗。
老人在玉器前,挺直了弯曲的腰杆,眼睛炯炯发光:
“这不是古玉,是赝品!”
直视贴着汉玉纸签的玉器,老人吐气似的说道。
“嘿,是乾隆时代的烤皮子哩!”
庄念伟拿起那件假的汉玉,频频地用手指摩挲。
将普通玉的表皮用特殊方法烧成黄色,使其看起来像古玉,这是乾隆时代流行的做法。
李同源虽是专攻玉器的工匠,但只处理过新玉。清点的时候,写成汉玉,不过是照实登录罢了。
听见庄念伟和鉴玉的老先生谈起专门性的内容,李同源吓了一跳。原以为庄念伟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他对玉拥有相当的识见。
(庄念伟这家伙,什么时候……)
庄念伟进入清室善后委员会已经三年了。在这段期间学到专业性知识一点儿也不奇怪。在博物院受难的时代,职员们也还是很努力地学习。恍恍惚惚过日子的恐怕只有李同源一人吧!
当老先生移步站在青玉狮子香炉前面时,李同源的膝盖颤抖着,拳头紧握,几乎透不过气来。
“有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4)
庄念伟举起香炉,向老先生说明。
老先生将香炉接了过来:
“啊……好作品!这个……”
“在乾隆玉器当中,算得上是件杰出的作品。”
“是一流的雕刻师傅创作的呢!”
听了两人的谈话,李同源觉得耳根热了起来。
不安消失了,他的自信和对香炉的爱情更加强烈了。
5。。。
从1928年北伐成功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满洲事变)爆发前的三年之间,是故宫博物院最幸福的时期。
由于担心日军发动的军事战争迟早会波及华北,博物院的理事会检讨了情势后,认为民族文化财产如果就这样放置在北京,那么发生战争时,将有遭受破坏之虞。因此作出“迁运文物”的决定,并向政府请求后获准。
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的下半年,故宫博物院的人们为了搬运文物,从早忙到晚。除了故宫博物院,国子监和古物陈列所的文物也不得不从北京搬运到安全的地点。
送到哪里好呢?
文物都已经在打包了,却还不能作出决定。
政府终于下令,先利用铁路将文物送到浦口。
打包文物是项大工程。院里的职员很少人有这种工作经验。琉璃厂的美术商习惯与外国人做生意,因此对于长途运输的包装法很有心得。于是找他们来进行实际包装,让院内的职员们见习,体验打包的诀窍。
用木箱包装,并使用棉布、稻草、稻谷壳等物充填。为了减少箱子的使用量,因此尽可能在同一个箱子内多塞些古物,最后装了19557箱。但这还不是故宫文物的全部,这批文物都是收藏品当中的极品。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5)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狮子香炉运走!)
李同源心想。
重要美术品搬走后,留下的全是次级品。他并不希望狮子香炉被贴上次级品的标签。
“玉器分配到180箱,总之,先将展示室的古玉包装起来。”
庄念伟如此告诉李同源。
当时展示室里,陈列着从商周到汉代的璧、环、圭等佩玉类,每件文物都是经过白须老人锐利眼光保证过的极品。选择重要物品时,以玉器而言自然是先从古玉开始。
李同源为了增加木箱的空间,尽量少塞进棉和稻草等充填物,然后,将充填物挤得紧紧的。如此,分配到的箱子才有多余的空间装新玉。因此当古玉都装箱之后,空箱竟比预期的还多。
“新玉看来也都放得进去。”
环顾作业现场,庄念伟满足地说道。
只要多包装一件古物,他就多一份功劳。
当古玉完全装箱之后,箱子还留有约三分之一的空间。
“把高级的新玉也装进这个箱子吧!”
李同源说道。
和古玉装在一起的新玉,也算是一级品。
“好哇!”庄念伟说道,“你喜欢的狮子香炉也装进去吗?”
“当然!”
李同源骄傲地回答。
他在狮子香炉周围塞满充填物,包装得特别用心周到。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6)
玉器的箱子全部统一用B作代号,并在箱子下面打上号码。
但是,李同源并不满意,还特意在装狮子香炉箱子的几个侧面涂上了红漆,如此一来,即使箱子堆积得再多也能够立刻知道香炉的所在位置。
从北京搬运到南方的玉器,计有8369件,瓷器类则接近三万件。
故宫文物南迁的消息走漏后,掀起了激烈的反对运动。
古物虽然很贵重,但是,国土和人民应该更重要吧!可是,政府却只重视古物,莫非是想遗弃人民,放弃国土!
这真是一语中的的言论。
故宫博物院的主事者拼命地说服反对者。
国土即便被夺,总有收复的一日。但是,国宝一旦遭破坏,数千年的文化结晶将永远无法修复。人民可以站在土地上和敌人作战,可是,古物本身却毫无抵抗之力。更何况,古物并非送到国外去,只不过是迁移到国内的其他地方而已。
这种理由并不能抚平北京市民激动的情绪。
国民政府决定以南京作首都,显然是对于北京曾被改名北平一事耿耿于怀,才会企图将精髓从北京抽离。被抽离的不仅仅是首都的地位,还有象征北京的紫禁城秘宝。
民众如此感觉。
博物院的职员有许多都是在北京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市民们期待博物院的内部也能发出反对的声浪。
然而,期待被背叛了。和博物院有关联的人,对于故宫文物的珍爱更甚于城市。他们的心态是,万一开战,那么,再怎么艰难,也要将文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恐吓信和电话不断地涌来。连李同源这种低层职员都收到了恐吓信。
信里写道:
既然决定要把紫禁城的古物搬到南方去,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我们已准备好炸药了。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7)
这封信对李同源而言,不过是众多远景中的一个镜头罢了。
(我要把狮子香炉运出来,任何人的指示都不听!)
他把恐吓信撕掉扔了。
由于局势不稳定,搬运工作改在深夜进行。从天安门用卡车通过戒备森严的道路运往北京西站。
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2月6日早晨;第一批运载文物南迁的列车自北京出发。列车从平汉线南下,至郑州改搭陇海线,等到了徐州再转搭津浦线,朝着目的地浦口前进。
政府通令全国各地铁路局,除了特快车外,全部都得让“古物车”优先通行。
浦口是长江(扬子江)沿岸的一个城镇,位于首都南京的对岸。
南京才刚定为首都,所以还没有足够容纳两万箱贵重文物的设施。因此这批古物和图书在浦口滞留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运往上海,其中只有文献类交由南京的行政院保管。
在上海的收藏地点,是位于法国租界天主堂街的七层楼仓库。这里曾是仁济医院,临近没有别的建筑物,且具备了警备和消防设施。
“守护这些国宝的是外国警察,不觉得遗憾吗?”
一名年轻的职员咬起嘴唇说着。
中国在租界内不享有警察权,虽然对北京市民夸口表示并非转运国外,结果,却在中国境内的外国租界避难。
李同源和第四批的南迁文物一起来到上海。博物院的职员们大部分和文物一起走的。
庄念伟这时和分居中的妻子正式离婚了。
前后五次,费时四个月的运送,故宫文物南迁总算大功告成。
在上海的点收工作开始展开,并借此机会,再度进行文物审查。
这次李同源不再提心吊胆了。狮子香炉毕竟躲过了白须老人鹰眼般的审查。他有信心不会被识破是新造的赝品。
青玉狮子香炉果然轻易地通过了再审查。
上海是有素英在的地方。李同源记得她服务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