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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内宅的方向有人娇声说道。
“哎?高大人,您回来了啊?”
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独生女儿,名叫玉霜。她脚步匆匆地向着一行人走来。
高佐庭回头道。
“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兴,随在下众人一道,前往方壶园中一游呢?我等还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诵一下我等的拙劣诗作呢。”
“众位又作了许多新诗么?”
“作了不少呢。”
“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玉霜与高佐庭两人并肩向着方壶园走去。
几人走进了方壶园。李标察觉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地望着高佐庭一行走远。尽管天色昏暗,但李标还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
2。。。
盐贩崔朝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却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
正文 方壶园(5)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什么事都做过,而与高官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则是他的惯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盐商妇》的诗篇中描写的那样:
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
这便是做一名盐贩的要领。
在高佐庭的父亲混迹官场之时,崔朝宏曾经多蒙其父照顾。尽管崔朝宏也曾送上过数量不菲的金银珠宝,然而所受的恩惠却并非仅凭那些钱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这位恩人已经过世,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将恩人之子高佐庭请到自己家中长住,锦衣玉食相待。
高佐庭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与长安的那些风流之客为伍。崔朝宏这样一个盐贩,又岂知高佐庭身为诗人的才能?
一次,在与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时,对方曾经向他问道:
“听说那个诗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
直到这时,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高佐庭在文坛中早已久负盛名。
某天,一位贸易客商邀请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楼赴宴。
他是大唐经济界的大人物,说是贸易客商,对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在他手下混口饭吃的角色。
“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
贸易客商态度谦媚,向歌妓介绍了崔朝宏。
“崔大官人?……敢问是宰相崔群大人的亲戚吗?”歌妓问道。
两人虽然同姓,但崔朝宏并不像崔群那样出身名门。崔朝宏的祖上并非显赫名门,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让“崔朝宏”的名声响彻天下的。但眼前的这名歌妓却并不知晓崔朝宏的大名。
“在下与崔群大人并无任何关系。”
盐贩崔朝宏答道。商贾的世界中,崔朝宏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此处却是青楼,歌妓与他们完全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居然问出这种话来!”贸易客商说道,“你竟然不知道崔大官人的大名?你在长安呆了多久?”
“奴家是在长安出生的。”歌妓答道。
正文 方壶园(6)
“哎呀呀,”贸易客商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昌明坊建造起豪宅大院的盐商崔朝宏大官人?”
“昌明坊的盐商?”歌妓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对了!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大诗人高佐庭如今便寄居于盐商崔大官人的府中……您就是那位崔大官人吗?”
崔朝宏颔首一笑。
在这种地方,高佐庭的名声已然盖过了崔朝宏。
崔朝宏本以为自己是高佐庭的保护人,凡事都在照料着高佐庭。如果崔朝宏放手不管,那么高佐庭独自一人就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立足。尽管如此,但就方才的一席话来看,高佐庭似乎早就已经在盐商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中名声大噪了。
能把一个男子的所有一切都掌握于股掌之间,每当心里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分量。因此,当崔朝宏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够掌握住对方的所有一切时,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寂寥。
高佐庭尽管身为食客,但其行径却日渐变得放肆起来。崔朝宏把这解释为一种遮羞的行为。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寄人篱下,不管对谁而言,无疑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惭愧的事。
“在下从未主动央求过崔朝宏豢养。而是对方说家父生前对他曾有大恩,让我务必到他府上去住的。”
为了向众人展示证明这借口,高佐庭故意整天把自己弄得完全不像个门下食客,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其态度也是颇为傲慢,而面对下人之时更可说是倨傲……面对这样一个自负而喜欢逞强的年轻人,崔朝宏采取的一直是宽宏大量的态度。
然而当他得知高佐庭在文坛中的盛名之后,他便对高佐庭的这种举动是否单纯只是为了遮羞产生了怀疑。
有一次,盐商受一位官拜节度使的高官所托,要请高佐庭为其母的寿诞献上一首贺诗。
这位节度使大人在文学方面的见识也称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听说高佐庭如今在你门下做食客。如果由你出面央求的话,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但没想到高佐庭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冷淡地回绝掉了。
正文 方壶园(7)
“我就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让我怎样在寿诞之上替他母亲吟诗庆寿?”
崔朝宏大为困扰,但是却也不能强逼。到头来,他就只能找委托他的人讲明事情的经过,一味地低头请求原谅。
“果然如此啊。”节度使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他这人说话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推诿说不写从未见过之人的贺诗。哈哈哈……他是越来越像李贺了啊。不把人当人看待这一点,完全就是如出一辙。”
节度使并未出言责难,盐商崔朝宏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然而自此之后,他看待高佐庭的目光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由此一来,高佐庭此人作为诗人非但独树一帜,而且还受到他人的公认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就一只充满野性的大鹫,粗野地拍动着翅膀,在盐商的豪宅中不停地盘旋。而崔朝宏之前却误把他给当成是一只有些倔强的鸦雀,收容到了自己的府中。
在发现他其实是头大鹫之后,崔朝宏便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既然并非是遮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举止放肆的呢?
很快,崔朝宏便找到了答案。
从新的视角出发,崔朝宏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所从未看到的东西。高佐庭的目光之中,清晰地流露出了“侮蔑”的神色。等到察觉之后,才感觉到之前竟然对那种露骨而直截的表情熟视无睹,就连崔朝宏自己也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区区一介商贾……
大鹫的目光中并无任何的保留。
那目光仿佛是要用冷冷的一瞥,来彻底把别人辛苦操劳了五十载才筑就起的成果一举摧毁掉一样。崔朝宏心中暗想,自己必须坚守到底。
这场仗并非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打。金钱财富,锦衣玉食他所积累下来的所有一切,全都在诗人的那冷冷一瞥之中面临着崩溃的危机。他是背负一个世界在战斗。如果输掉的话,不但他的一生全都会幻化为“无”,而与他同处一个世界之中的众人的生活与努力,也将会全都失去意义。
战斗的要领,便在于知己知彼。盐商忽然开始研究起了诗词。他站在了“诗”这样一个人类之力显得如此渺小的前提面前。
与诗相比,崔朝宏的事业能够给人巨大的影响。他有着足以左右全国盐价的实力。一旦盐价飙升,庶民的生活立刻就会受到威胁。生活困难,自杀不,或许那些被逼上绝路的群众还会发动叛乱,彻底颠覆这个强大的王朝。
彼此的目光之中,究竟哪一方蕴含了更强烈的侮蔑胜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前所未闻的奇怪战斗。
正文 方壶园(8)
打那以后,每当崔朝宏远远看到高佐庭的身影,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全身发颤。而当两人彼此接近,相互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时,盐商就会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双目之上。四目相交,火花四溅的瞬间之后两人擦肩而过。盐商总会感觉到腋下大汗淋漓,而两眼周围的肌肉也会紧张得无法松弛下来。
年过五十的崔朝宏突然向诗人发起了挑战,此事说来也的确有些奇怪。就连府中的那些下人们,也都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有些不大对劲。
3。。。
吴炎此人并非只是个单纯的门下食客。他是洛阳的豪门子弟,其父与崔朝宏素有往来。尽管如今他为了进京赶考而留在长安,但洛阳的家中却时常会给他送来大笔的生活费用。
“犬子年幼顽劣,还望多多担待。”
一年前,吴炎携带着其父亲笔写下的书信,来到了盐商的府上。
见到一名美姬之后,吴炎变得不大对劲起来。尽管刚开始时心灵纯朴,而到了繁华喧嚣之地后就感到眼花缭乱、堕落沉沦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吴炎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其原因就在于,相较之下,他在洛阳的时候要更加顽劣。正因为如此,他的父亲才会委托崔朝宏“多多担待”。
美姬的名字叫做翠环。尽管身为平康坊城南的歌妓,但却并不受雇于青楼的主人。虽然她在青楼中租借下了一间屋子,但却是名独立门户自由接客的歌妓。
来到长安后没多久,一次吴炎恰巧在某家青楼的二楼看到了当时正倚栏而憩的翠环。或许是因为与胡人混血的缘故,翠环的秀发稍带赤红之色,而明眸也略微有些碧眼的感觉。
就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人们有时会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既迅速又猛烈的恋爱所袭击。而这也正是吴炎的真实写照。回过头来想想,正是当时翠环的那张侧脸,尤其是她那纤瘦而高挺的鼻子,点燃了吴炎心中的熊熊爱火。然而在破灭之后又来追究到底是在何处燃起的大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谓之举。
他紧随在女子的身后。翠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屋中已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因为时值初夏,门上就只挂着一条帘子,所以吴炎也依稀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他藏身到柱子后,呆呆地窥探着她的房间。
正文 方壶园(9)
翠环开始吟起了诗。
章句之间有种异样的癖好,听起来感觉就像随时都会噎住一样。但就在听者以为吟诵之声即将消逝之时,又会峰回路转,用缓急交错的声音接着吟诵下去。由于她的这种略显特殊的吟诵,蕴藏在诗中的那种激情也被激发出来,表现得无比美妙。
后来,吴炎找青楼的婢女打听了一番有关此女的情况。
“听说她从不理会那些凡夫俗子的,所以去找她的都是一些常客……客官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上次还有过一个好事之徒去找过她,结果非但话不投机,还沾惹了一身骚。”
洗衣服的老太婆则如是告知吴炎。
“哎呀,您是不是糊涂了?诗人全是些疯子。听说那地方就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会去的啊。”
想要去找翠环,那就必须学会作诗。之前吴炎从未想过要尝试作诗。
他用钱收买了青楼的看门人,在翠环房间对面的大厅一角里围上帷幕,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他在那里一边啜饮着酒,一边从帷幕的缝隙里透过垂帘远远望着翠环,聊以自慰。
如果说一切的开端就是那尖翘可爱的鼻梁,那么接下来发挥推波助澜的作用,令他神魂颠倒的,就是她的声音了。渐渐地,吴炎的憧憬与向往,也波及翠环的身边。
翠环周旋往来于酒席之间的身影,就如同影画一般从垂帘之后一闪而过。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吴炎心中便会感觉极乐世界似乎就在垂帘之后。不光只是翠环,还有那种以她为中心酝酿出来的氛围那便是吴炎心中的极乐世界。
秋色渐浓,到了垂帘被人摘下,厚重的门板紧紧锁闭住她的房间时,吴炎的心也渐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寂寥。
吴炎并没有专心备考,而是开始学习起了诗歌。然而他却总也作不好。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就不是作诗的料,但他却又不能就此放弃。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学会作诗,而且还必须是好诗。
正文 方壶园(10)
前往书肆物色诗书的归途中,他信步走进崇敬寺的院内,向着天空抛起了石子。他能把石子扔得高出常人数倍,这是他几经修习才得到的成果。吴炎心想,只要勤于修习,迟早一天,自己的诗也能变得像抛石子般拿手。
然而抛石子儿却是他自小就擅长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天赋。与此相较,作诗却有些不大相同。
诗人高佐庭与自己住在同一座府邸之中。吴炎时常会若无其事地提起有关诗的话题,一旦对方的回答之中出现值得吸取的经验,他就会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
“刑部侍郎的诗?”听到吴炎当面提起,高佐庭高声回答,“那种玩意儿根本就算不上诗,不过只是临阵擂鼓罢了。或许他自以为诗中颇具古风,但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却碍耳得很。”
“那么白居易如何呢?”吴炎询问道。“因而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