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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特的回答几乎象是一曲赞美诗:“是的,先生。”
他走出这间大办公室,经过莫莉的写字台。莫莉苗条漂亮,象个洋娃娃,她望着纳特问:“朋友,出问题了?”
“问题成堆了,我一时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茫然注视着墙上挂着的设计图和写字台上那一堆修改设计许可证的复印件。这两样东西组成了一种爆炸性的混合物。他签没签发这些改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可证发出去了,而且下边照办,正象吉丁斯说的那样,不该节省的地方节省了,不该用代用品的地方用了代用品。原因何在?
他把改动许可证的复印件收拢来,塞进那个马尼拉纸信封,把信封插进衣袋。走出办公室,他在服务台停了一下,告诉詹妮他上哪儿去。“我去大厦,亲爱的,你可能没法把电话接过来。我会打电话来的。”
〖2〗10:05—10:53
艳阳高挂,阳光已足以穿透商业区这一片林立的高楼,照射到世界大厦前的这块空地上。警方的路障已经摆好,将这个区域切成两大块,中间是一条连接那个临时看台的通道,看台背靠大街。
“大人物就在那儿下车,”巡警沙龙说,“冲着小小百姓微笑,象国王、王后一样走向看台。”
“演讲也是老一套,”巴恩斯说,“赞美母亲、美利坚合众国,赞美不可征服的人类精神,或许会有几个家伙乘机拉选票,哦,我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有点怕吹牛。”
“怕你自己和你的豪言壮语吧?”
“不,我怕向众神挑战。”
沙龙笑了,说:“弗兰克,你读的书太多了,你的神能把这座可爱的建筑物怎么样?”
那位约翰·康诺斯这时正思忖:这座大楼简直是有生命的。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门厅、走廊里回响,一道道索然关闭的房门呆呆地看着他走过;可是透过空调管道,他听得见大楼在呼吸,他感觉得到生命之力在大楼深处卜卜跳动。他有些纳闷,这座活的大楼打心限里是不是很害怕?
怕他一千吗不是呢?这是一种令人高兴的想法。他的情绪为之一振——与这庞大的建筑物相比,他只是个小不点,但力量在他一边。他拎着工具箱,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品茗着这里的学问,耳边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翻涌的思潮。
从考德威尔的办事处到世界大厦要经过30个街区,纳特信步走去,他想在这步行中消除一些愤恨和压力。
“我想,有些人搞体育比赛,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曾经对妻子齐勃这么说,“把心里的愤恨排出来,让它在潜意识中翻腾。我不是搞体育的,但从小到大,我总要干点别的。钓鱼、打猎,徒步或骑马到山里去,冬天就滑冰,穿雪鞋。”
齐勃当时嫣然一笑:“不过,我爱你不是为了这个,可能是因为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没有挖空心思把我弄到床上去。”
“是吗?当时你会答应?”
“很可能。我发现你很有吸引力。”
他不快不慢地走着,遇到红灯就停下来。他不喜欢这个大城市,可正象人们说的,城市在这儿,就这么回事。尘土、噪音、拥挤的人群、咆哮吆喝的姿势、哭丧的脸,这些东西遍地都是,没劲透了。
纳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座城市,这是毫无疑义的。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广阔天地去。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不知道齐勃是跟他一块走,还是留下来,呆在她熟悉的地方?难说。
世界大厦周围有警察,纳特颇感意外地望着他们。
大厦开张,需要警察来帮忙张罗——门口站着一个黑人警察,正在听一个穿制服的爱尔兰大个子说什么。黑人警察打量了纳特一眼,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说:“先生,可以为您效劳吗?”
纳特掏出平时上班佩戴的徽章,说:“建筑师,考德威尔公司的。”他朝门厅旁边的那个铜牌点了点头,“进去检查一下。”
黑人警察不再笑了。“出什么事了?”
“例行公事。”纳特说。
巡警巴恩斯事后说:“就在那时候,我真的开始怀疑了,但依旧只是一种预感。我们或许应该截住那个提工具箱的家伙。”
这时,巴思斯说道:“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能帮忙吗?”
那个爱尔兰巡警说:“我们的宗旨就是帮忙,我们这些穿蓝制服的小伙子,可不能让人说我们不肯搭救一个眼看要淹死的人,或是拒绝帮助一个老太太过马路。您请吧。”
纳特走了进去,走进大厦,他犹豫起来。他没有真正的目的地。他过去几年中的每一个工作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已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了。如今他产生了某种冲动,好比是听说马厩里的马丢了,这种冲动迫使他到马厩里去亲眼看一看——并不是因为真有什么他能做的事。他得等到工作人员都来上班了,对这座建筑物进行彻底检查,看看是不是有改动,哪些地方真的作了改动,特殊改动许可证才能得到验定。
可他已经来了,他穿过大厦中心那空旷的大厅,走到那一排电梯跟前,按下了上14楼的开关。
电梯开动了,他听见高速缆索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同时,显示板上那个标志14楼的灯亮了。门打开,纳特仍一动不动地立着,在大厦安装多级电梯升降井的这片空间里。他听得见还有一根缆索在呜呜直响,有一架电梯正在高速运转,不知是上还是下。
他搭乘的电梯自动掩上门,他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摸到控制板上的开关,打开灯,凝神听了一会儿。缆索呜呜作响,不断地在大楼的这个核心部位发出柔和的回音。随后,那架电梯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是谁在那里开动电梯?”他思忖。什么人都可能。那人可能在某一层停下,也可能直上125层的顶楼。可那又怎样?你有点神经质,纳特·赫尔。那些个伪造的改动许可证搅得你心神不定。忘掉吧,他告诉自己。他按动开关,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他在8楼下了电梯,踏上五架电梯之外附设的步行楼梯。
在这儿,就是一个毫不知清的陌生人,也会开始领略大厦的宏大与复杂。大腿一样粗的电缆从邻近的康·爱迪生变电所输来动力,14000伏——比电刑的力量大多了。
在这里,安然静卧着的变压器将电压降低,以供取暖,降温,通风和大楼各个部分的用电之需。
这一片没有墙壁的楼面,有轮船机舱的味儿:发热的金属、汽油、橡胶、油漆、腐败的空气、线路绝缘物,这一套机制温和地发出呜呜声,只服从一个主子的命令,电力。电是看不见的。但它是力量的原始材料,对于这座大厦,电就是生命本身。
没有电,这座雄伟建筑的所有复杂精巧之处就仅仅是一个疖子,一个由成千上万吨钢筋混凝土、钢化玻璃窗、铝材装饰、电缆和复杂得令人难以相信的电路、结构组成的死物——毫无用处。
没有电力,大厦就没有供暖、照明、通风;供人上下的电梯或自动扶梯、电脑监控装置,统统无法启用。
没有电力,大厦就会变得又瞎又聋,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变成城市中的一座死城,变成人类机智、虚荣、才华和可疑的学识的一座纪念碑,一座大金字塔,一堆史前巨石,或者是一座吴哥窟,一件古玩,一个时代的错误。
纳特注视着那条接头干净的主电缆,强大的电力从这里不折不扣地送往上一层楼,一直送到大楼顶层。大楼的生命中枢在这里暴露无遗——他想起了外科的腹腔手术。
口袋里那个装有伪造的改动许可证的信封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怒火再一次油然而起,冲击着他的思绪。
对于设计、建造百年大计的人来说——大楼、桥梁、水渠、大坝、核电站、大型体育场——形式并不重要;在他们看来,工程就是它自身的奖品。工程必须尽可能完美元缺,不然就不能算完工,本来应该成为自豪的理由到头来却会成为耻辱的原因。
想到这里,纳特第一次让胸中的怒气发泄出来:“狗娘养的!”他悄没声地冲着那根巨大的绞合电缆和安然静卧的变压器组骂道。“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要把人查出来,拴住他的生殖器吊起来。”
他一边骂,一边走回到楼梯上,乘电梯到了上一层电机间。
他什么也没发现。本来就没指望发现什么。他依次查看机房区也仅仅是一种姿态,四处空空荡荡,只有回声。空气中淡淡地散发着新材料的气味——瓷砖、墙壁涂料、上过凡立水的木门——就象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喷着新车的香味从展览厅里开出来一样。
他乘电梯逐层上升,城市的轮廓开始展现在眼底。到了123楼,他甚至可以俯瞰邻近的贸易中心双体大楼的平顶了。
他继续上行,最后在顶楼停下,走进位于通讯天线塔下边的那间眺望厅。电梯的门掩上了,开始下行,他再次听见高速缆索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望着闪亮的下行箭头,心里喊了一声:“谁他妈在用电梯?”
他紧盯着红灯,听着缆索的声音,竭力想计算出那架电梯下去多少层,缆索才静下来的。
这时门上的绿灯亮起来,他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紧张感。
缆索声音停了,绿灯熄灭。门开了,吉丁斯走了出来。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但灯没亮。“我真不相信能在这儿找到你,”吉丁斯说。
“为什么?”
吉丁斯耸耸肩。他环视着眺望厅。餐桌已经贴着隔水墙摆好了。用托盘盛好的开胃饼干、饮料、玻璃怀、一盘盘的炸土豆片和果仁,标准鸡尾酒会的全套行头很快就会上来,还有上菜侍者、酒吧侍者,女招待专管腾空烟灰缸和撤下用过的酒杯,同时还有讲话,讲不完的话。吉丁斯又看了纳特一眼,问:“在找什么东西?”
“你呢?”
“随便看看。”
纳特摇摇头,问:“你刚从中央大厅上来?”
“干吗?”
“因为有人上来过,我听见电梯响。广场上到处是警察,他们挡你没有?”
吉丁斯皱起了眉头:“挡了。”
“他们也拦住了我。”
“你是说还有人在大楼里?”吉丁斯猝然停下,转过身去。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电梯门上闪亮的红灯,都听见了电梯开动的声音。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好象是有人,”纳特说。
“是的。”
他们立刻下楼,穿过空旷的中央大厅,来到广场上。纳特看见那个黑人警察和他那大个子爱尔兰伙伴还在值勤。吉丁斯站到一边,眼睛、耳朵全用上了。“我和他除外,”纳特指着吉丁斯说,“还有别的人进去吗?”
黑人警察说:“威尔逊先生,你干吗问这个?”
纳特吼道:“到底有没有人进去?!”
“有个人,”黑人警察说,“一个电工,他说接到一个检修电话。”
“谁打的电话?”这话是吉丁斯问的。
“我……我……”黑人巴恩斯有些犹豫起来。“先生,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纳特又吼起来,“他在开电梯!”
沙龙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碍什么事?一个人想坐一下电梯,天难道会塌下来?”
吉丁斯说:“他带着什么东西?带了没有?”
巴恩斯说:“带着个工具箱。”
沙龙说道:“哦,不,弗兰克,你记错了,是个亮晶晶的原子弹。”他伸出双手比了一下尺寸。“一头是绿的,另一头是紫红的,还有些火星喷出来,挺好看——”
“闭嘴!”纳特暴跳如雷,“他出来没有?”
“要是出来了,也是打别的门出来的。”
吉丁斯望着纳待说:“我们最好查一下。”
可大厦周围的门都是锁着的。没有看门人,也没设警卫。
纳特沉默片刻,目光仰望着中央大厅那隆起的拱顶,说:“怎么办?”
吉丁斯缓缓地摇了摇头。
纳特冷笑一声:“我们设计一座大楼,就是要开放,让人们来去自如。可是从本质上说,大楼是容易遭损坏的,岂但如此,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很容易被毁掉。”
〖3〗11:10—12:14
约翰·康诺斯觉得,开动那悄无声息的电梯是一件有意思的、甚至很有乐趣的事情。对于运转灵巧圆活的机器,他向来就挺着迷。谁要是想找他——人们迟早会来找他的——开动电梯,让空车在各个升降井里上上下下跑,这可能是搅乱寻觅线索最好的办法。
他平时天天都在大楼里工作。未曾意识到的是,这大楼会空空如也,回声响荡;就他一个人和这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建筑物呆在一起。
大楼象是一座大教堂,没有旁人在里边的时候就更象了。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从一排排窗口望出去,世界就在脚下,能看见辽阔的天空,能想想自己得到了一个机会,而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