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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突然间双眼放光,他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又动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其他人也都跟他一样坐得笔直。“我们替活人说话。”弗雷德不紧不慢地说。
这正是“原生者运动”的口号。很久很久以前,露西尔和哈罗德也在电视上见过那帮傻瓜的嘴脸。他们疯狂叫嚣,从过去发动种族战争,到如今将复生者彻底隔离。此时,弗雷德正是引用了那些人的话。
毫无疑问,露西尔想,他们正在酝酿同样的愚蠢行动。
其他人都跟弗雷德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这让他们看起来胖了一圈。接着他们一起说道:“我们替活人说话。”
“真没想到,活人还用得着谁来替他们说话,”露西尔说,“不过,你们倒可以试试把这句话当口号,而不是什么‘支持生者,拒绝施舍’。施舍什么?施舍给谁?”她不屑地摆了摆手。
弗雷德上下打量着她,脑子里打着主意。“你儿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很好。”
“那么他还在学校里咯?”
“你是说那所监狱吗?是的。”露西尔回答。
“那么哈罗德呢?我听说他也还在学校里。”
“那所监狱?”她重复一遍,“没错,他也在那儿。”
露西尔扯了扯肩上的包,同时也在整理思路。
“你今天来买什么了?”弗雷德问。他周围的人也点点头,附和着他的提问。他们都坐在前廊的一小块空地上,那是人们进门的必经之路。店主原打算把这块地方用于迎客,就跟沃尔玛一样,但是很快,一些老人就纷纷跑到这里来站着,好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后来,有人不小心将一把摇椅放在门口忘了拿走,结果站着又变成了坐着。
现在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商店的前部——虽然这个小店本来就不大——已然属于那些来东拉西扯说闲话的人。
如果人们能从这些人身边干净利索地绕过去,那么会发现这个地方还算过得去。商店里面的几排货架上放着罐头食品、纸巾、厕纸,以及一些清洁用品。四面墙壁靠近窗边的地方则是一些五金用品,它们被钩子挂在屋椽上,就好像某处的工具棚突然爆炸,把所有东西都炸飞到墙上一样。杂货店老板是一个身材肥胖、绰号叫“土豆”的人——露西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他——努力想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展示更多的商品。
露西尔觉得他做得不算成功,但是好歹努力去做了。你在店里不一定找得到想要的,但是总能发现生活必需的用品。
“我来买一些要用的东西,”露西尔说,“这碍着你了吗?”
弗雷德咧嘴笑笑。“没什么,露西尔。”他向后靠到椅子上,“我只是关心你一下,没别的意思,也没想让你不高兴。”
“你说的是实话吗?”
“是实话。”他把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用拳头支着下巴,“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嘛,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女人这么紧张呢?”弗雷德大笑起来,“你不会在家里藏了什么人或者东西吧,嗯,露西尔?我是说,威尔逊一家从教堂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听说,士兵去抓过他们,不过却被牧师给放生了。”
“放生了?”露西尔发火了,“这是什么话?他们是人,不是动物!”
“人?”弗雷德斜眼看着她,好像露西尔突然偏离了焦距一样。“不对,”他最后说,“你这么想我觉得很遗憾。他们曾经是人,曾经是,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摇摇头,“现在,他们可不是人。”
“你是说,自从他们被杀之后,就不是人了?”
“我想,士兵们肯定很乐意知道威尔逊一家藏身处的线索。”
“我想也是,”露西尔说着,身子转向了杂货铺里边,“不过我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她想走掉,躲开格林,躲开他这卑鄙的嘴脸,但是她停住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她问。
弗雷德看着其他人。“你什么意思?”他回应说,“谁怎么了?”
“你怎么了,弗雷德?玛丽病逝之后,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和她过去每个周末都到我家来,最后也是你帮着找到雅各布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尔逊一家被害以后,你和玛丽跟其他人一样,都去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后来,玛丽走了,你几乎也跟着她去了。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仇视他们,仇视所有死过一次的人?你到底在怪谁?怪上帝,还是怪你自己?”
见弗雷德不吭声,她便从他身边绕过,走进杂货铺,很快消失在排列紧密的货架中,留下那几个人相互议论,或者计划,或者猜测。弗雷德注视着她走进去的背影,然后站起来,动作很慢,接着拨开众人,走出商店。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露西尔满脑子想着人们不肯接受复生者的种种行为。她感谢上帝,让她怀着慈悲和耐心来对待这一切。她还感谢上帝指引了那个小小的复生家庭来到自己家门前,就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也是她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因为现在这个房子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了。而且,她开着哈罗德的老卡车回家时,心也不再那么痛了。副驾驶座位上满满地堆着各种食物和用品,屋子里都是人,有说有笑地等她回家……家又有了家的样子。
卡车开出小镇,开上双车道的马路,又开过田地和树林。曾经有一度,她和哈罗德谈起过搬到镇上生活,但是就在雅各布出生之前,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的思想中总有一种避世的情结——至少有那么一点——让他们宁愿躲在森林和田地中生活。她就爱这个地方。
到家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草地上深深的卡车轮胎印,士兵们的靴子印更是清晰可辨。前门大敞着,泥巴的痕迹从前廊一直延伸到房间里面。
露西尔把车停在橡树下,没有关掉发动机。她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车里堆得满满的食物,泪水涌了出来。
“你们在哪里?”她哽咽着问,心里明白,此时只有上帝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塞缪尔·丹尼尔斯
塞缪尔?丹尼尔斯在阿卡迪亚出生长大,并且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向上帝祈祷。后来他死了。现在他又回到了阿卡迪亚,但是这个小镇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途经此地的旅行者们来了又走,没有半点停留或者犹豫,几乎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地方的居民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这里有式样老旧的平房,两座加油站,信号灯也只有两盏;这里有木头、土地和罐子;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森林里出生,就是那些从田野中冒出来的森林。
现在,阿卡迪亚已经不再是沿途的风景,而成为了人们的终点,塞缪尔想到这里,就透过隔离栏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整个镇子在眼前缓缓向东铺展开去。远处的教堂静默着矗立在蓝天之下。通向小镇的还是那条黑漆漆的双车道公路,不久前还平坦流畅的路面,现在已经有些坑洼和粗糙,每天有越来越多的卡车将人运进来,但是从这里出去的却不多。
阿卡迪亚的人们已经不再是本地人了,他默默思忖。这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只是参观者,是自己土地上的过客。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要有可能,他们就要聚在一起,就跟复生者们一样。他们站在那里,向周围的世界张望,目光中夹杂着凝重和迷惑。
就连他们的牧师,虽然心怀信仰、笃信上帝,也不能免俗。塞缪尔曾经找过他,寻求上帝的言语,寻求安慰和解释,这个世界和这个镇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牧师也跟塞缪尔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么高大方正,就像一座山,可他却又那么遥远。他和塞缪尔曾经站在教堂门口,谈论那些复生者:他们被一批批运送到阿卡迪亚,然后转移到学校,学校太小,现在已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了。每当复生者们坐着卡车经过时,总是往外偷看,了解一下他们来到的这个新地方。这时,彼得斯牧师就会仔细端详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牧师问道:“你觉得她还活着吗?”他完全不理会两人刚才的谈话。
“你说谁?”塞缪尔问。
但是彼得斯牧师没有回答,好像他并不是在问塞缪尔。
阿卡迪亚已经变了,塞缪尔想。现在这里到处都是隔离栏和围墙,似乎要把整座城镇都关在笼子里,像堡垒一样与整个世界隔离,到处都是士兵。这已经不是他出生长大的家乡了,不再是那个静静坐落在乡村、四面开放的小城。
塞缪尔手中紧紧抓着《圣经》,从隔离栏边走开。阿卡迪亚已经被困在围墙中,彻底地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
十三
据报道,经过几周的搜索,国际组织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那位曾一度死去的法国艺术家。他已经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结了婚,她不仅给了他安身之所,而且还努力使他的名字被世界所熟悉。
让?里多被找到后,丝毫没有对媒体透露自己消失的原因,但是媒体仍然穷追不舍。里约郊区的那间小棚屋曾是他用来躲避全世界的地方,现在却挤满了记者和调查人员。没过多久,这里又进驻了士兵以维持秩序。让和妻子又在那里勉强待了近一周,其间一直被警戒线隔离着,外面的人群则每天都在不断增多。
但是,警察的人数太少,而人群的数量却越来越多,于是那位著名的法国艺术家和妻子只好被带出了城去。就在那天,城里发生了骚乱,死亡人数几乎赶上了复生者的数量。人们都因为让?里多的魅力和他的死亡艺术气息而慕名前来。
如果新闻报道可信的话,里约城外骚乱中的死亡人数达到了几百人,大多是在逃离警察的枪口时被人群踩踏而死,还有些则直接死在了警察的枪下。
待风波平息之后,让?里多夫妇在法国政府的强烈要求下被带回了法国。他们的前途一片迷茫,因为在骚乱中,让的妻子头部遭到重击,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而此时,全世界还叫嚣着,要求她和丈夫做些前所未闻的事出来,要求他们承担无人能完成的任务,要求他通过艺术揭示出死亡世界的秘密。
然而让想做的却只有一件事:和自己珍爱的女人在一起。
牧师和他小巧玲珑的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再坐下一名成年人。他小口喝着咖啡,偶尔用勺子搅一下,只为了听听勺子碰到瓷杯时发出的叮当声。
他的妻子把两只小脚蜷在身下,双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只姿态优雅的小猫。她不时伸出手来拨弄两下头发,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电视上,某位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正在向一位教长和一名科学家同时发问。这名科学家的研究方向一直没有说清楚过,只知道复生者刚刚出现的时候,他写了一本关于他们的书,并且因此而一举成名。
“这样的情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主持人问,虽然看不出她究竟在问哪一位嘉宾。或许是出于谦虚,或许是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也毫无头绪——至少彼得斯牧师是这么认为的——那位教长没有作声。
“很快。”科学家回答。他的名字在屏幕下方出现,但是彼得斯牧师懒得去记。然后科学家就不说话了,似乎这一个词就足够了。
“但是人们希望得到更准确的回答,对此您有什么话要说吗?”主持人又问。她转头看了看演播室中的观众,然后又看向摄像机,意思是她就代表着大家。
“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科学家说,“简单说吧,能够复生的人,数量是有限的。”
“亏他说得出这种蠢话,”牧师的妻子指着屏幕说,“他怎么知道有多少人会死而复生?”然后她的手又焦躁地放回到了腿上,“他怎么能这样不懂装懂呢?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不管做什么,都不必告诉我们原因。”
牧师只是坐着看电视,他妻子转头看了看他,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太荒谬了。”她最后说道。
电视上,教长终于加入了对话,但是出言谨慎。“我觉得大家最好还是保持耐心,都别以为自己了解什么情况,这样会非常危险。”
“阿门。”牧师的妻子说。
“教士的意思是说,”科学家又开口了,边说边整了整自己的领带,“这一系列事件超出了宗教的范畴。过去我们仍然相信鬼魂和幽灵的时候,这些都是教堂的事,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复生者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们是人,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而不是什么魂灵。我们能摸到他们,和他们交谈,他们也能摸到我们,回应我们的话。”他摇摇头,坐回到椅子上,看起来十分自信,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这是个科学事件。”
牧师的妻子在沙发一角坐得更直了。
“他这是在煽动民众。”她的丈夫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做的,”她回应丈夫的话,“真不明白怎么会让这样的人上电视。”
“那么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教士?”主持人问。她现在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