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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被石膏固定只能望向右方,右边的老人经常静静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一直看到我闭上眼睛。
我唯一羡慕他的地方就是他脸的方向对着门,不像我只能对着他。这个怪怪的姿势经常逼得我白天也要闭上眼睛,然后晚上会因为白天觉睡多了而失眠。
而真正的恶果在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医院的黑夜里,一个醒着的人会听到很多古怪的声音。
门外总有人轻轻地走来走去,永远有遥远的咳嗽声,一声半声的婴儿啼哭。这些原本正常的声音在医院出乎寻常的寂静中却显得那么诡异。
如果不是有医生在巡房,如果不是隔壁有老人,如果不是儿科有孩子住院,谁能想象这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看着窗户透进的路灯光下,右边的老人格格咬牙的睡容,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憎恨。
现在最需要有个人看着我的时候,他却把眼睛合上了。
但不管你会在医院的夜里怎样竖耳聆听,有种声音你不会听到。
那就是呼唤你的名字的声音。
但那一夜,我在黑暗中听到了病房门外有人在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
2
那夜病房灯熄后不久,我忽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听到左边的老人使劲而悠长地喘息着,悠长的每喘出一口气都像收不回来。右边的老人依然是那么咬牙切齿的睡着,只是眼皮在不停地颤动。
然后我就听到了病房门外有谁在轻轻叫着我的名字,用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
然而病房的门锁着,它进不来。很快门外响起了抓挠木门的声音,像小时候养的黑猫用爪子在刨门。但那只猫刨门是想引起屋子里的人的注意,打开门放它进来。而这声音不是。
它是拿定主意要把门刨穿,刨出一个洞好钻进病房里来。间隔传出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似乎嫌木门太结实转而刨起了门上的玻璃窗。忽然我看到右边的病人眼睛睁开了,惊恐地看着门的方向,也在竖起耳朵聆听。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不能说话,而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瞬间我有种错觉,以为他枯瘦的皮纹下隐藏的只是一具骷髅,深深的眼眶后面是一个已经死透的人在盯着我。
从他睁眼开始,刨门声停止了。片刻以后,门外响起了一声窃笑,一种竭力忍住却还是发出来的笑声,像一个东翻西找的孩子终于寻到了母亲藏起的糖罐,我忽然看到右边的老人瞳孔睁大,直直地盯着我的身后。
他就那么害怕而呆呆地看着,什么动作也没有,像一只被蛇瞪住的青蛙。没有听到开门声,但我能感觉有东西在那声窃笑后悄悄地进入了病房,室内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似乎有冷气从身后传来,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无法扭头去看左边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左边的病人呼吸声越来越低,渐渐细如游丝,最终停止。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压抑住快要蹦出的心脏,忽然惊慌地发现病房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的呼吸。
右边的老人,脸色纸一样的苍白,眼珠凝滞的像晒干的石灰岩,微微凸出眼皮,嘴僵硬的张大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床,再也不能合上了。
他睁圆的眼睛依然惊恐地看着我的身后,他被我身后午夜刨门进来的东西活活吓死了。
看着他的无法合拢的眼皮,童年的回忆如春天的野草在我脑中如野草悄然苏醒了。
3
记得童年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身边的人肆无忌惮的违背着自然安排,将本该离开的生命救回或者将本该留下的生命送走。
是的,我童年就住在医院里。准确地说,是医院的家属区。
那是我们县城最大的医院,一圈长长的围墙将整个医院的病房和后面的家属住宅包裹在里面。病房和家属区之间隔着食堂,食堂到家属区之间有自东到西很大一块空地,空地上长满了齐人腿高的各种野生植物。草木没枯萎的时候,足够将一个小孩头部以下都遮挡住。
绝对不会有大人会进入没枯萎的草地。所以草木旺盛的季节,草地就是孩童的天堂,只要弯下腰,孩子们就可以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消失在大人的世界里。后来有一个孩子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空地中间是一条上班的医生护士们踏出来的黄土路,如果雨天,会泥泞不堪,男医生们就会帮带着孩子上班的女护士们把孩子背过去。油菜花或者杆草会在小路两旁随着雨滴轻轻点头。如果雨大而持续,路两旁被植物遮住的空地上还会出现一些看上去浅浅的池塘。
池塘里还会有鱼。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鱼,鱼就在那里面游着。孩子是不会去考虑一件事情合理不合理的。总之夏季雷雨过后,凹地就会变成池塘,池塘里的水可以深过一个孩子的小腿。
每个孩子都在池塘里嬉闹泼水,留给大人们一堆头疼的沾满脏水和黄泥的脏衣服。只有当猛烈的夏日烈阳让池塘消失,将泥地晒的硬梆梆的时候才可以让大人们从不停的清洗脏衣服的任务中解脱出来。
那年夏天的中午,四个孩子在草地上玩捉迷藏,只有三个孩子在傍晚回到了家。大人们像疯了一样责骂着回来的孩子们,整整寻找了一夜却毫无所获。那个夜晚电筒的光柱照亮了整个医院上空,像霓虹灯一样交错闪耀。
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家属大院里电筒一直晃着,然而那个孩子始终没有被找到。在大人们放弃寻找的几周后,有一天我深夜出来小解,惺忪的睡眼隐约看到有个孩子的黑影趴在失踪的孩子家的窗户上悄悄往里面张望。
我惊恐的将尿撒在了裤子里,溜回屋子,躲在被子里小声抽泣。母亲惺忪中被我的哭声惊醒,以为我梦魇了,紧紧地搂着我轻声安慰。我想着那个孩子的父母再也搂不到自己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从那个孩子失踪后我变得总有些痴痴呆呆,大人们说是因为我和他玩得太好,被带走了一部分魂。
他们不知道我那天晚上看见的,也不知道我不止一次我在空地上又看到了那个失踪的孩子。他在前面慢慢走着,而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一直到他的背影在草丛深处消失。
我想我再也找不回丢去的那一部分魂。
4
关于那块草地的事情我以后再说。我想我的母亲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母亲了。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另一个城市的煤矿工作,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母亲是医院的妇产科主刀医师。我的姐姐比我大12岁,在父亲上班的那个城市念书。家里没人的时候,母亲只有带着童年的我一起上夜班。
我们总是在傍晚星星没亮起之前就从家里出发。路过那条小路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我的手攥的紧紧的,说不清是怕我会丢失在两边的草地里,还是她更怕两边的草地本身。她这样的紧张使我总是到了医院楼房里才会松口气。晚上候诊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母亲会偷偷开一瓶葡萄糖水给我喝,我会细心地咂巴着糖水,那种甜蜜的味道我离开医院后再也没有尝过。
但母亲总有忙的时候。有的时候是来了急诊病人,有的时候是病房出了状况。那时候的医院远没有现在热闹,值夜班的正常只有一个医生,而能享受住院待遇的除了重症患者就是一些老干部。正常情况下,母亲会把我放在老人们的病房里,有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会说好好,医师你放心去忙吧。
有时候他们已经睡着,病房里灯已经熄灭。母亲就会轻手轻脚的把我放在一张闲置的病床上,再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
她永远也不知道我宁可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愿意待在老人的鼾声里。不知道黑夜里会有老人默默的坐起来,以老年人特有的动作,像一只迟缓的黑猩猩,慢慢爬下病床在房间里镀步。
那是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人,他走动的姿势,像是在梦中,又像是思考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题,就在床脚到墙壁的那块小地上转着圈子行走。而白天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搀着拐杖也无法起床的人。
我不知道他走路的时候有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我不敢对他的脸看。
还有老人会在半夜里爬起,模糊的黑影在病房里每个人的床头悄悄站立,细细地打量每一个躺着的人的脸庞,就像在数着床上人的睫毛。我小时候听说过有一种鸟,它的脸像猫一样,只在夜里咕咕的叫着寻找食物。它会在暗中数着每一个夜间闯入森林里的人的睫毛,如果数清了这个人的魂就会永远的留在森林中。
我觉得那个老人也长着一张猫脸,有和猫一样翘起的胡须。
在夜里老人们会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谈到兴奋时会格格尖笑,完全不是他们白天说话的稳重声调。他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求对方明白。黑暗里我发现他们总是在同时说话,说的语言我那时候没听见过,长大以后也没有再听见过,就像是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音节。这种声音只会在黑暗中响起。如果远处有一盏灯的开关忽然响了,他们就会嘎然停止。然后那一夜就会始终这样宁静。
我听见老人的呼吸都是悠长平缓,呼的悠长,吸的也悠长。但在夜最深的时候,他们的呼吸声会突然停止。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颤悠悠的提着一口细气渐渐变粗,像是他们的魂刚从别的地方回来,等待下一个暗夜的离去。
所以我常常想,每一个活的够久的老人,都是徘徊在阴阳两岸的蹒跚行者。他们白天冷眼看着活人的世态炎凉,夜里会偷偷溜去参加死人的狂欢。
母亲渐渐发觉了我很不愿意在深夜待在老人们的房间里。我虽然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我也有我的办法表示抗议。于是她在值夜班的候诊室搭了两张长凳,以方便我留在身边入睡。就在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见了那种门外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
5
那声音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门外玩耍,猜疑着门内的精彩迟迟不肯离去,却又迫于门内的陌生不敢推门而入。我听到候诊室的门像似被什么东西从外面轻轻撞击,发出细微的砰砰声。灯泡下母亲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杂志,像似听到了,又像似没听到。我不得不喊着母亲:
妈,妈,外面有人在笑。
嗯,嗯,母亲回答,头都不从杂志里抬一下。
妈,外面有人敲门。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喊。
没事,门没关。母亲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依旧看着杂志。
门确实没关,风吹着门晃动,撞击着门框。
门外听到了母亲的回答,急促而得意地尖笑了一声。
妈,妈,外面真的有人在笑啊。我突然有点想哭。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母亲打了个哈欠,关掉了灯,睡在我旁边的担架床上。
担架床比我睡的板凳床要高一头,我看不见上面母亲的脸,我慢慢的将被子蒙上头,遮住了眼睛。
我怕一直盯着担架床头忽然母亲探出头来,对我森森一笑,问我:你猜外面是谁在笑?
我怕突然门被敲开了,一个女人在黑暗中走进来,将我的床从担架床边拉开,在我耳边低语:孩子,我才是你母亲啊,不要相信睡在那里的那个女人。
我常常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白天一起玩耍的孩子都嘲笑我迷迷糊糊的,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在思考:夜里是谁在门外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有人知道答案,但他们不会告诉我。他们有着纯洁无邪的眼神,稚嫩的哭声,他们装作不懂大人们的语言,以显示自己的清白无辜。然而入夜后他们用伪装成哭声的语言互相交谈,嘲笑着那些被他们诡计欺骗的大人们,以此得到满足。
那些眼神里装着童真的婴儿啊!地球上每死去一个老人,就会出现一个婴儿。转换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他们还不能忘记往世累积的智慧,自觉的扮演起欺骗活人的角色。
然后遗忘渐渐起了作用。自此至终他们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往世的智慧。可悲的是找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即将遗忘的时候。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在妇产科带班的那夜。当她将我留在一张控制的摇床上后,我觉得自己在卑鄙的伪装成一个无暇的婴儿。我为自己那无法隐藏的巨大形体而感到惭愧,然而人静灯灭后我才知道育婴室里伪装的远远不是我一人。
那个笑声在医院里一直跟着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会再出现,轻轻地撞击着室门,我想它并不急于进来和我见面,而是在享受这种让我恐惧的折磨,让我在想着它到底是谁中惊慌失措。
然而我不知道它是谁。也许到我死去的那天,到我再次降临在育婴室里的一天,我会知道,然而那时我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去想。
我只知道那夜它在门外叫我的时候,所有的婴儿都掉头来看着我,目光阴冷而讥讽,它们在宣布它们的智慧和我的无知,它们在嘲弄我:我们都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