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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时,四匹马飞奔而过,仔细一看,马上竟然是绣衣刺客!
硃安世掌心里驩儿的小手猛地一颤。硃安世低头朝驩儿笑笑,低声说:“不怕!”心里却暗叫不妙。
那四名绣衣刺客到了城门下,大声呼叫,城门咣啠'打开一道缝,一个守卫探出头来,刺客们并不下马,最前面那个不知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给那守卫看,守卫转身回去。不久,城门又拉开一些,四个刺客拨马进城,城门又重新关阖。
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叫开城门?难道是官府之人?但官府之人又怎么会夜劫府寺?
硃安世暗暗诧异,却也无从得知。
他知道进城路径,便带着驩儿绕到城北角,城墙边有颗大榆树,城墙不高,榆树有一根枝杈离墙头只有几尺远,硃安世背起驩儿,用腰带缚紧,忍着伤痛,攀上榆树,看四下无人,便抓住那根枝杈,荡了两荡,纵身一跃,轻轻跳到墙头,取出绳钩,钩住墙头,溜下城墙。趁着无人,钻进小巷,来到一家宅院后门,照着规矩,三轻三重,间错着叩了六下门。
不一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一个四十多岁黑瘦男子,是硃安世的故友,名叫漆辛。
司马迁回到家中,柳夫人急急迎出来:“王卿找你何事?”
司马迁将原委说了一遍,柳夫人才吁了口气:“延广满门丧命,一定与《论语》有关,现在王卿刚刚上任,就来过问此事,看来这事真的得丢开不管了。”
司马迁道:“连御史兰台所存的藏书簿录都已经被改,这背后之人,权势之大,令人可怖。”
柳夫人道:“说起来,王卿应该倒也是一番好意,他让你不要再管此事,其实是在救你,让你不要招惹祸患。”
司马迁道:“回来路上我才想起来——王卿正是以《论语》起家,当今儒学主要分齐、鲁二派,王卿习的是齐派《论语》'《汉书·艺文志》:‘《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汉兴,有齐、鲁之说。’《论语集解·叙》(何晏):‘《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於《鲁论》。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
卫真问道:“这齐鲁二派有什么区别呢?”
司马迁道:“一扬一抑。齐学通达,精于权变迎合;鲁学拘谨,一向固本守旧。齐儒擅长高谈阔论,最能鼓动人心,当今天子独兴儒术以来,所倚重的公孙弘、董仲舒等人都是齐派之儒。所以当今儒学,齐派最盛。二派之争,早已不是学问之争,而是权力之争。”
卫真道:“两派《论语》差别也大致这样吗?”
司马迁道:“《齐论语》篇幅章句要多于《鲁论语》。据我看来,其中不少语句绝不像孔子所言,似是齐儒为迎合时变而妄造、添加。前日我读《齐论语》,其中有一段言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先言君子应当谋求仁义之道,而不应为饱口腹而忧心劳碌,又说耕种谋食,终生难免于穷困,努力学道,却自然能得俸禄。此话前后矛盾,不通之极。”
卫真道:“这话说得不错啊,修习儒经,如果学得好,自然能得高官厚禄,一辈子做农夫,只能一辈子受穷。”
司马迁道:“天下学道,谁能及得上孔子?按这句话所言,孔子当得贵爵显位,富贵无比,但事实上孔子一生困穷,奔走列国,始终不曾得志,曾自嘲如丧家之狗,哪里有什么‘禄在其中’?孔子弟子中,颜回最贤,却身居陋巷,冷水粗饭,二十九岁头发尽白、困穷早亡。只有到了今世,学儒才可以谋官,才真的能言‘学也,禄在其中’。”
卫真道:“看来学道,还得看世道。”
司马迁点头道:“当年我师从于孔安国,他曾引述古本《论语》中一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说求道在己,富贵在外。若天下有道,贤能者必受重用,你贫贱,自然因为你不够贤能,因而贫贱是你之耻辱;反之,天下无道,奸邪者才能得重用,你若得到富贵,必定是因为你无耻。”
卫真道:“天下有道无道,怎么分辨呢?”
司马迁沉思片刻:“道者,既指言,又指路,人心通路也。世间有不公,人人若能直言其事,公义自然通达,邪恶自然祛除,天下自然归于正道;反之,眼见不公,人却不敢言、不能言,则邪恶日盛、公义日丧,天下势必趋于邪途。故而,有道无道,只看言路是否畅通、世人能否说真话。”
卫真问:“齐派《论语》善于迎合时变,是不是鲁派《论语》更真一些?”
司马迁摇摇头:“也不尽然,《鲁论语》泥古不化,过于迂腐,言忠言孝的篇幅最多,责君责父的言论极少。看似恭顺守礼,其实是一种柔媚之道。《鲁论语》开篇便是‘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敬事父母为孝,恭事兄长为悌,正如前日我们所说,父不慈,兄不贤,哪里能有子之孝、弟之恭?这句话却说孝悌是仁之本,实在是本末倒置。此外,‘子’是极高之尊称,在今世所传《论语》中,孔子弟子只有曾参和有若两人被称为‘子’,恐怕是流传过程中,由曾参和有若两人的后世弟子所添加。”
卫真道:“难怪古本《论语》被毁,这两派,哪一派都不愿意见到真本《论语》。”
司马迁叹息道:“王卿今天召我,本意恐怕正在于此。”
柳夫人道:“不管他出于何意,这都是下了一道禁令。再查下去,恐怕结果比延广更惨。你如果想留住命、顺利完成史记,那就得尽力避开这件事。”
湟水督邮靳产带了随从,与那亭长一起离了坞壁,向东行了廿里,到了曲柳亭。
西平亭地处偏远,一切简陋,曲柳亭更加穷寒,并没有什么官署,平常议事办公都在亭边一间低矮土屋中。因一向无事,土屋里满是灰尘和鸟鼠粪便,靳产在门外一看,皱起眉头,便不进去。亭长忙跑去取来干净席子坐垫,铺在亭子里。靳产坐下,让亭长带申道家人来。
不一时,申道的家人都被带来,跪在亭外。老妇人头发花白、腰背已躬,儿媳四十多岁,一个十来岁少年,一个七八岁小童。一家人虽然农服粗陋、灰头土脸,但看神情举止,都从容恭肃,不像一般朴笨农人。就连那个小男童也规规矩矩,毫无顽劣之气,显然家教甚好。
靳产一看便知,从两个妇人和那个少年口中问不出实话,略一思索,随即命亭长将那个小男童带到远处一棵柳树下,能看得见亭子这边,却听不到这里说话。
靳产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虽然跪着,却腰身挺立,头颈微垂,不失礼度,从容答道:“小人名叫申由仁。”
“我召你们一家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人不知。”
“你祖父在哪里?”
“归乡奔丧。”
靳产猛然喝道:“说谎!”
少年却依旧镇定从容:“小人不敢,祖父确实是归乡奔丧去了。”
靳产又喝道:“还敢抵赖?”随即转头吩咐身边的一个军士,“鞭他二十!”
军士走出亭,来到少年身边,举起马鞭,狠狠抽向少年脊背,少年身上中鞭,疼得咧嘴皱眉,却不喊叫。那军士见状,发力更狠,转眼间,少年背上粗布便被抽裂,露出肌肤血痕,少年却始终咬牙,不发一声。
他祖母和母亲一起大声哀告:“大人,手下留情!孩子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靳产并不答言,看着二十鞭抽完,才道:“将他们三个带到柳树那边,让那小童过来。”
小童被带过来时,虽然没哭,却已经吓得满眼是泪。
靳产和颜悦色道:“不要怕,你哥哥刚才是因为说了谎,才挨了打。不说谎,就不用挨打。”
小童擦掉眼泪,满眼惊恐。
靳产温声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拖着哭腔:“申由义。”
靳产又问:“你祖父去哪里了?”
小童声音仍在发抖:“娘说祖父回家乡去了。”
“你娘刚才也告诉我了,你果然是不说谎的乖孩子。”靳产笑眯眯点点头,随即吩咐随从,“这孩子不错,得奖励一下,给他一个橘子。”
湟水地处高原,不产橘子,道路迢远,橘子运到这里十分稀罕珍贵,平常人极少能见到。靳产知道申道有个小孙子,来之前特意带了几个橘子。随从听命,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小童,小童却不敢接。
靳产笑眯眯道:“这是长官的赏赐,你必须接。”
小童听了,才小心接过,握在手里,却连看都不敢看。
靳产又笑道:“你吃过橘子没有?”
小童摇摇头。
靳产便命随从另剥开一个橘子,取一瓣给小童尝:“这也是长官的命令,你必须吃。”
小童小手颤抖,接过来放进嘴里,小心咬了几口,橘子汁液从嘴角流出,忙用袖子擦掉。
靳产和蔼笑问:“香不香甜?”
小童轻轻点头,惊恐之色褪去一些。
靳产道:“你哥哥说谎,挨了鞭子,你祖母和你娘没说谎,所以没打她们。我用她们说过的一些事来考考你,你若答对,还有橘子赏,若是说谎,就得挨鞭子。”
小童又惊恐起来。
靳产慢慢道:“好,我先来问第一件,你娘已经告诉我了,但我要看你是不是说谎:你祖父走之前,先收到了一个口信,是不是?”
小童犹疑片刻,点点头。
靳产笑道:“嗯,好孩子,果然没说谎,再赏一个橘子。我再来问第二件,有两个答案,你选一个:一、到你家捎来口信的那个人你以前见过;二、你从没见过。”
小童轻声道:“我没见过。”
靳产道:“又答对了,再赏一个橘子。第三件事,那个口信是从哪里送来的?你从四个地方中选一个:一、破羌;二、金城;三、天水;四、长安。”
靳产来到路上就已想好:申道绝不是回乡奔丧,他到湟水这里屯戍安家已经二十年,从未离开过,这次突然离开,必定是有什么人找他办事。既然申道是在京畿犯事,那个人最东应该不过长安。东去长安只有一条大道,于是就选了沿途最重要的这四个地点。
他见小童犹豫不答,便笑道:“你娘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看你说不说谎,你哥哥刚才就说谎了。”
小童望了望军士手中那根粘着血迹的鞭子,咬了一会儿嘴唇,才低声说:“金城。”
靳产笑道:“这孩子确实极乖极聪明,再赏一个橘子!最后一问,答对了赏三个橘子,答不对就抽一百鞭子。”
小童睁大了眼睛,吓得脸色苍白。
“从金城稍信来的那人是你祖父的朋友,他的名字是——”靳产随口编了三个名字,“一、刘阿大;二、张吴志;三、何匡。”
小童听了,果然有些茫然诧异。
靳产忽然变色,大声喝道:“快说!”
小童冷不丁被惊到,打了个寒战,眼泪顿时涌出。
靳产忽又转回笑脸:“这三个人都不是,对不对?”
小童含着泪,点点头。
靳产笑道:“嗯,好孩子!果然不说谎!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让你回家。”
小童边哭边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听祖父祖母叫他‘老楚’——”
见到硃安世,漆辛瞪大眼睛,惊异之极,随即回过神,忙招手示意,硃安世一步闪进去。
漆辛忙关好门,引硃安世到了内室,这才握手叹道:“硃老弟,久违了!”
硃安世解开衣带放下驩儿,笑道:“嘿嘿,长安一别,已经有五、六年啦。兄弟惹了些事,这次来,是向漆大哥求助的。”
“你的事迹传得遍天下尽知,这几日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前天还特意跑到扶风去打探消息,城里城外转了几趟,没碰到你,只看到这孩子被拴在市口——”
“我说硃兄弟一定会来找你,被我说中了吧?”一个妇人掀帘走了进来,是漆辛的妻子邴氏。
硃安世忙拱手行礼:“嫂子好!”
邴氏也忙还礼:“硃兄弟,你来了就好了,你漆大哥这几日焦心得了不得,怎么劝也无益。”
漆辛道:“你快去置办些汤饭,硃兄弟这几日恐怕连顿好饭都没吃过。”
邴氏笑着出去,漆辛又道:“硃兄弟,你这次太过于胆大莽撞了,这种麻烦岂是惹得的?”
“嗐!我也是一时气不过。”
“那汗血马呢?”
“被韩嬉骑走了。”
“韩嬉?她也扯进来了?难怪那天在扶风我看到她急忙忙走过,因记挂着你,也就没去招呼她。硃兄弟,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