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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绿的淤泥发出噗噗声一下就淹没足踝,面目丑陋的蛤蟆在青苔上安闲地张望,那眼神十分得意,看得众人个个惊慌。
迷途难返啊!牟二一紧张,就将他平常逗鸟的劲使了出来,含指吹响求救的口哨——
虹桥书吧BOOK。HQDOOR。
第6节:阿 哈(1)
3。阿 哈
正在众人惊慌之际,仿佛云影飘落,仰头看,一腰缠青藤头戴花冠的少女,由密密麻麻的树枝间倏忽出现,她的眼睛如同山里的鹿,脸颊似腊月山茶花花瓣,娇嫩新鲜。诗人山思惊呼:“山鬼!山鬼!”
颜如卿顿觉奇迹出现,吃惊,抓住诗人的老胳膊:“山思老巫,点解叫她山鬼?”
山思手爪张开合不拢来,颤声道:“山中人兮芳杜若,被霹雳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
小颜转怒为喜,放过他。
少女身姿轻盈,身上捆扎的青藤和三叶草花使她像一只蜻蜓:翠绿、嫩白,双臂一打开就成了透明的翅膀。
她纤足轻点枯树残桩,荡漾着降临到众人跟前,似乎还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他们听她的布依语如同鸟语婉转。
看大家木木的样子,她大叫:“踩树根!踩树根!”
有那省悟的,从泥水里拔出腿来踩在了灌木的根部,竟稳住了。只见她扒藤掀木,砍掉无数枝桠横铺竖搭,开辟出一条坚实的小路。七弯八拐,踩在新砍的树枝上,一路前行,她很快将众人重新领回到欢鸣的溪畔。
这里是花溪的源头,即刻便见阿哈湖万顷碧波自天边涌来,直奔眼底胸怀。天高水阔,水面金光如剑,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大概是怕玷污了碧绿的湖水,他们纷纷扑进湖下溪流,身体衣服转眼被冲刷干净。
颜如卿是海边长大的人,竟然不会水,在浅水里洗洗,就找那女孩,却没有了她的踪影。眼前是湖畔大道,少女来无影去无踪,众人驻足唏嘘之余,知道金竹大寨就要到了。
又攀爬了半个时辰,眼前是耀眼阳光、碧绿湖水、青翠庄稼和安宁的村寨,一片勃勃生机。金竹大寨如遥远神秘的理想国,靠山临水,展现远方,一片片青瓦的屋顶安详寂静。大寨紧贴山峰,山上是层层叠叠的松柏森林,密如翠云接入高天。
传说中的金竹大寨,原来如此静谧又辉煌,众文人举手揉眼搭额,唯恐是海市蜃楼梦幻。连最最聒噪的山思也缄了口,跟随大家小心行走。
高高耸立的木门楼巍然屹立在寨门口,众人驻足仰首。
这里是古时夜郎王国的吞口,文官到此要下轿,武官到此要下马,听候夜郎王的传见。如今虽是残檐断楼,但门楼上的彩绘雕刻依稀可辨。
门楼下的精雕石基座威风尚存,气势犹在。门楼上有高挂灯笼的灯杆,门楼两边石塑半人高的“夹耳”,如巨人的耳朵,是古时夜郎王巡游归来的拴马之处。石夹耳前,有两排插大旗的石基座和木旗杆。
沿大寨两侧极目远望,是两人多高的石头寨墙,呈圆弧型向大寨包围而去。寨墙上长满剑麻、杂木和仙人掌,色彩缤纷,有绿有紫,有红有黄。
忽见救大家出沼泽的少女现身寨墙头,挺立在五彩草木上,眼含秋波,粲然微笑,身裹金黄夕阳光辉,女神一般。
众人愕然。
少女含笑挥手,寨门大开,众人着魔一般进了大寨,她又消失了。
寨墙内道路洁净,鸡鹅慢行,但见片片民居的青砖青瓦,古老安详。一头被绳子拴在树身上的山羊望着陌生人发愣。
众人正在踌躇,山歌随风涌来——
哎,甘泉来自森林的心脏,
花溪水从西又流向东。
远方来的贵客啊,
请不要嫌弃,
将布依人的米酒品尝。
一群年青俏丽的布依女子不知从哪个院子、哪条巷子踊来,出现在眼前,她们双手端大碗自酿米酒,迎向来客。
众文人十分兴奋,纷纷豪情牛饮。一碗饮罢,一天跋涉之劳顿全无;三碗下肚,头重脚轻,神思恍惚。
入得寨内,但见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弯曲幽深。街道宁静清爽,墙面苔藓丛生。每家每户的凹型窗户有红黄紫白小花,屋前屋后有随风轻摇蓊郁翠竹。
这些夜郎王的后裔,有的人家住三合院、四合院,也有的住横直两排房。家家有鹅卵石铺就的院坝,院坝里晾晒着金黄稻谷、烟叶和红艳艳的辣椒、雪白的青岩豆腐干。门前有树,屋后有井,门楣包了红绸,门上贴着年画,门枋贴了对联。
街衢通途,鸡犬相闻,垂髫怡然。
喜欢京剧的老槐哼起西皮:“难道这,就是那,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颜如卿身体轻飘,满目梦境,跌跌撞撞地在街巷里穿巡,寻找那面孔粲然的少女——她的身体里或许有不尽的空气,所以能够像云朵一般轻盈;她的身体里一定还在发光,那光就从她的脸庞和头发、从她的四肢喷薄而出。当她出现的时候,她的光彩给身边的一切草木丛林镀上金辉。
神又回来了,颜如卿又为一些幻象而发抖了。
他仿佛有救,想抓住它。
这是一种轻飘的微醺的感觉——他是不善饮酒的,但很期待这种微醺的感觉,让自己飘浮和上升。
只有当神回来,当幻象将自己占据的时候,他的身体才会轻飘起来,胸腔才会激动得嘭嘭响。嘭嘭的响声让骨头也痒了,才会有创作的冲动,也才能够忘形地在画室待上三个小时以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沉静地呆在画室里了,一幅秋林的草图还一直是那潦草的几笔,记载着最初的微弱的冲动,灵感的轻微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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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阿 哈(2)
他希望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时刻更多地出现,长久一些,紧紧地将他拽住。否则,他就是个庸俗无聊的小男人,除了和老槐他们到处去看风景挖树根疙瘩,傍晚回来在煤火上给自己煲一碗老火汤,他就别无是处,无所适从,捱着时光。
(说“小男人”,或许他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的男人信念并不那么坚定。即使是在性别上,他也时刻处于自我怀疑的边缘。)
一只山鸡在屋脊上散步,高傲而悠闲。它羽毛丰厚绚丽,确实是一只美丽的大鸟,而不是普通的公鸡。颜如卿一时看不清那到底是公鸡,还是大鸟。还有那个满身藤蔓和花朵的少女,是在墙头,还是在半空。他就那样站在院子里呆呆地张望。
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来到他身边。这样的老者,总是和古老的东西在一起,负载历史,半仙半人,博学睿智,无所不知,颜如卿在云贵市东山阳明寺,还有南明河畔的古玩市场,都遇到过。
颜如卿自言自语:“这,是鸡,还是鸟?”
老者轻捻白髯,悠悠道:“《山海经·南山经》说青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乃此物也。”
“灌灌……古人称灌灌,那么今人叫什么?”
老者笑:“古今既一以贯之,又何有古今之分!”
颜如卿不知说什么好。
老者又说:“我等山民以此间为世间,不问今昔何年,实为自闭,落得孤陋寡闻。老朽虽不知先生从何而来,不过适才见先生痴迷专注,定非为灌灌而来。先生究竟寻觅何物,可否告知老朽?”
颜如卿一阵脸红,吞吞吐吐,欲倒退,差点撞了人,只听“哎哟”一声,原来那花冠少女就在他身后打了个趔趄。
颜如卿又慌又傻,口里只说:“靓女、靓女……”
老者笑:“此乃我山寨公主阿哈。”
“阿哈,阿哈——”颜如卿像受了惊吓,结巴起来。
阿哈放声大笑。
这笑声阳光、青春,有着山泉和水晶一般的质地,仿佛傍晚柔和晴空的颜色。颜如卿就此定了神。
是夜,众人宿晒谷场。
晒谷场在大寨高处,一片广阔的平地上,堆满了新鲜的稻草,散发出清甜的香味。金色的草梗是柔滑而又锋利的,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男孩子们在稻草堆里打仗,女孩子们则弹跳和滚爬,玩得十分尽兴。夜色笼照了高原,大人们吆喝小孩回家了,四周安静下来,众艺术家用上衣包住脸,钻进芳香滑爽的谷草中。不出三分钟,老槐的呼噜比四野的蛙鸣还酣畅。
高原的夜空,星辰硕大而鲜亮。在黑夜的旷野上,星星就在头上伸手可摘。孤独的夜行人在半透明的光芒里疾行,往往会自言自语,因为他认为自己离上天很近,上天听得见他的声音。
颜如卿在谷草堆里仿佛看见有温暖的红色光芒,从谷草里爬出来,眼睛立刻睃巡到是阿哈在拨弄一堆篝火,立刻凑过去叨咕。
“靓女,不回家睡觉的吗?”
阿哈扭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不语。因为她在火光里,所以他看得见她的笑脸,红红的笑脸,秋天的果子一般。她在夜的中心,在夜色的包围之中。
“那老者是谁?”
“布摩,就是经师,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
“他好像什么都懂哎,挺有文化的。”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知道过去能预测未来。”
他只想与她套近乎:“哇,那你一定跟他学了不少!”
“布摩世袭,但传男不传女。”
他对布依的经师没有兴趣,也不知道如何与她更好地交流,唯恐说错了什么话,只反反复复的说:“真想不到,你的性格如此开朗。”
他说这样没趣的话,她就不打算开口了。他坐到篝火旁,又试探着靠近她身边,她始终笑而不语。
在颜如卿的男性意识里,一个女人明明知道男人的进攻却不做任何防范,也不应接,往往是有一定阴谋在其中,是要与男人玩擒拿游戏的那种。不过,眼前这个还是个孩子,一个乡下的少数民族孩子,他没有必要动那复杂的心思。他看她不好意思,就又凑近些,闻到了她浓密的头发里麝香的迷人幽香。
他感到一阵心悸。
“阿哈的意思就是仙女,对吧?”他讨好地。
她笑而不语。
他以为她会的汉话不多,想了一想,立刻产生了勇气,准备对她背诵他从柔桑那儿借的《西方爱情诗选》里学习来,且唯一能够记住的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诗人柔桑是个优雅的女子,是他到贵州后唯一能够在精神上与之交流、带给他心灵安慰的人。
颜如卿想,阿哈虽然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但肯定会被他朗诵的东西打动和着迷。以他自己的经验,人在似是而非、是懂非懂的时候,最容易迷惑和感动,并因为不太明白而容易产生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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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阿 哈(3)
他不敢直视她,半闭着眼睛,用藏人念经“阿嘛弥嘛弥嗡”一般的含糊低音朗诵——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
值得你接受。你知道,爱就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焚着的是庙堂
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
燃烧,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当我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着有一道新吐的皓光……
他的朗诵绵绵不绝,给她带来了对汉语言的奇妙感受,他的声音,那些语句,是音乐,另外的音乐。那种感受,仿佛仰面向天的时候,星星闪烁的光芒此起彼伏。
阿哈专注地听,看火焰将他的脸映照成红色。火焰像凝固的柔软的风,令对面的人表情朦胧。她不知道他的目光是不是在看她,于是,她更加甜蜜地微笑起来。
美丽的少女如果甜蜜地微笑,奔涌的河流会更加宽厚,夜晚的天空也会倾斜下来。颜如卿就感觉到了天空的倾斜,夜愈深,天愈近,天空倾斜着来到他们的头顶,笼罩了晒谷场,笼罩了他俩和这堆篝火。
他被她的微笑弄得惶恐,打住,看她。
她说:“真好,真的!是你写的吗?”
颜如卿又迟疑了。他很想点头,但他又拿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从小时识汉字,母亲伶俐是汉人,她是跟自己的母亲学的。后来,伶俐又将她送去花溪清华中学读书。
“这,是一首诗,很有名的爱情诗……”他犹犹豫豫地说。
“我知道这是诗歌,”她点着头,“它的意思很好。是你写的吗?”
“是谁写的不重要,”他突然狡猾起来,“重要的是,它表达我了的心情,我对你的感受,我心中那种……爱……”
“哦……要是你把它写下来给我就好了,我想多读几遍,多明白些……”
“好啊好啊!”他欣喜地叫着,浑身上下摸纸和笔。找到一支圆珠笔,但没有纸,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最近收到的老乡名片——云贵人好像还没有派名片的习惯。他挑出一张白色的,正面是“贵州大峡谷饮食娱乐有限公司总经理苏瑞龙”,这苏瑞龙是他读美院附中时的同学。就这张名片背后是空白的,他就用很小的漂亮的字,将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