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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有很多层面,一般的人都只喜欢在表层游走,享受那些被电波刺激大脑带来的虚象或者信息。很久以前有些人打开那些对他们是关闭的门,于是被称为黑客。后来人脑——网络链接建立起来,有些人发现某些地方没有门,却从来无人涉足。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堆积着古老的数据,消失已久的数据,甚至本以为已经被删除的秘密。
我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深渊”。
很多人乐于做政府雇佣的“潜手”,凭着自己微末的技巧,从古老的深渊中挖掘数据,转手变成钱,运气好,还能发一笔财。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于做潜手,有些人喜欢用更加边缘的形式挣钱,或者干脆从政府的口袋里抢钱,我们把自己叫做“刀手”。
我连线的时候,阿克夏一直陪伴着我,猫不能连线,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是傻子。二十年前有人说人类登不上火星,十年前有人说人脑和网络无法连线,五年前有人说猫狗不会说话。
事实证明,他们都是白痴。
虽然在表象层面如鱼得水,但是一旦要潜入深渊,阿克夏就乖巧地停下脚步,它不喜欢那片巨大渺远的数据空间,只是在深渊之外梭巡,为我提防政府的探查程序。
很多人不知道如何找到“刀手”的深渊,他们盯着那些空置的服务器,,挂机的电脑,却不知道有一种深渊正在和他们擦身而过。
“刀手”们利用的是正在运转的服务器,尤其是那些庞大的网络游戏数据库,以见缝插针的手法,建立自己动态的空间。
我穿过《群星世界》的游戏数据,在一团迷雾般的运算中找到一扇伪装巧妙的门。清晰得仿佛刻在记忆里的密码如流水般淌出,幻景中的那扇门应手而开。
我从来不把必要的程序放在硬盘上,一个聪明的刀手所使用的程序都在网络隐秘的深处,作为自己头脑最灵巧也是最强大的外延。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刀手被别人掌握了数据库里的资料,他也就被别人捏在了掌心里。说老实话,那个男人举起写有“刀手”字样的纸条时,我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数据库里有被人窥视过的痕迹,有一些精巧,小心的掩饰,却还是不经意间留下了尾巴。另外一些痕迹还很笨拙,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来源,无法追踪。我感到寒冷掠过脊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深渊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没有谁能了解,和你接触的或者是窥视着你的人,是一个政府的潜手,还是一个刀手,或者是一个隐藏在浩瀚数据中的幽灵鬼怪。潜手和刀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些深渊绝对不能尝试,那里潜伏着巨大而无法理解的存在,凡是前往那里的家伙都被卷进了数据的旋涡,一去不回,留下僵硬的身体,躺在医院的植物人特护病房里。
“你找到那个混帐了?”阿克夏的意识游移过来。
“我倒宁愿没找到。”我带着阿克夏在数据中穿梭,把一段段记录卷轴般展开,“你看,这些痕迹是我们走了以后政府的潜手进出我的数据库留下。但是这个留下很笨拙痕迹的家伙,注意到了么,还是个新手,但是干净利落,能做到这样的,就只有……”
“嘘……”
阿克夏挥动了一下爪子,从线上断开了。我也发出了离线的指令,仿佛从温暖的水池中硬生生将自己拔出来一般,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网络,回到冰冷刺骨的现实。虽然难受但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网络中谈论。
“你的意思是有‘渊隐’盯上我们了?”阿克夏烦躁地磨着爪子,“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我们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得接了生意才知道。”我调出那些数据,“13709015577;许梁。让我们明天和这个大学教授好好谈一下吧。”
父女
破解进入许梁的私人电脑很容易。下午五点,他还没有下班,我就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的基本情况:工作很顺利,妻子早逝,女儿许昱患病,在上海市中心医院疗养。在女儿患病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兴趣,但是在女儿住院以后,他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各种关于“刀手”的传说和故事,这类资料几乎装满了整个硬盘。
阿克夏拿了几个数据,一头钻进了上海市中心医院的数据库里。我们默契地配合着,很快就找到了许昱。
她在单人特护病房,症状是精神分裂。
和别的病房里那些狂躁的疯子不同,从监视器里看过去,许昱显得非常安静。她蜷缩在病床上,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床头的电脑。在病房记录里,我了解到电脑是许梁为女儿配备的,因为如果没有电脑,她就干脆绝食抗议。
门开了,许梁提着饭盒走进病房。一名护士陪在旁边。
“许昱?”许梁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反应,轻手轻脚地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
女孩转过头,看了许梁一眼,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相反,那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的嘴唇翕张了两下,似乎要叫“爸爸”,却没有叫出口。
“小昱,吃饭了。”许梁在床边坐下,打开饭盒,却小心地和自己的女儿保持一定的距离。
“谢谢。”女孩礼貌地接过饭盒,文雅地一点点吃下去。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刀叉,而不是筷子。
病房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明明是至亲的骨血,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礼节的疏远。一丝细微的痛苦,镜子般映照在两人相似的脸庞上。
女孩吃完饭,许梁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我走了,许昱。”
“嗯,再见。”
自始至终,她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叹了一口气,从医院的监视系统脱离出来,逐步清扫着自己的痕迹,退出网络。头痛这个时候才穿过神经屏袭击我的意识,带来阵阵眩晕和颤抖。我踉跄着走到厨房吞下药片,抓起一杯水灌进嘴里,回头又坐在了电脑前。
“不休息一会么?”阿克夏问我。
“不用。”我盯着屏幕,“剩下的事比较简单。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的关键,是让这个大学教授相信我们。”
“书读得太多的人都很好骗。”阿克夏打了个哈欠,在我腿上盘成一个热乎乎的大毛球。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对手机的追踪显示:许梁到家了。
我启动了他的电脑,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在找我吗?”
我猜他一定被吓得半死,因为从电脑的麦克风里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
“我是刀手,你在找我,是吗?说话,我听得到。”我补充。
他发出一些类似被掐住脖子的鹅那样古怪的声音,我把他电脑的音箱切换到语音合成,开始飞快地打字,在那边,发出来的是一种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恶心声音,足以让人对刀手厌恶而畏惧。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说,“你要我做什么?你付出多少报酬?还有谁知道你在找一个刀手?”
他缓了一阵子:“我要……我要你找一个人。”
我笑了:“找谁?”
“我……我的女儿。”这个大学教授突然像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要你帮我找我的女儿,我被上传的女儿。”
“你的女儿没有被上传,她现在正在你们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的治疗。”我冷笑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他声音的恐惧,仿佛我能透过网络咬他一口似的。
“因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的女儿!”许梁咆哮起来,“我知道她不是!”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被上传了,鬼才知道她身体里面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要你找许昱回来,多少钱也无所谓,我要你找她回来!”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先说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传的女儿,所以我不会先要你的钱,等有了线索,我自然会联系你,不要再去找别的刀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没有犹豫,迫切的回答,可以感觉到他的绝望。上传这种严重违法的行为,除了找刀手,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缓缓地说,“把你女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电脑的那一边,许梁絮絮地说,电脑的这一边,我点燃一只烟,静静地听。
这个大学教授说,他的女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虚拟现实游戏,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他用了所有的办法,就是没有用。终于有一天,她上传了自己,只留给父亲一条短信: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爸爸,对不起。
其实许昱的故事和每一个上传自己的人都差不多。一个独生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每天都听话地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学校和家两个支点撑起一个精致的笼子,孩子在里面,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网络。
我明白那种感觉,打开网络,信息象洪水一样冲击你,告诉你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离开网络,你发现洪水退去,你仍然在笼子里,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个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想拥抱这片崭新的天地,可是你发现,现实、自己的身体、家人的爱、都沉甸甸地坠着你,仿佛囚牢里的锁链。
在一个秘密的上传站点,有一句话,红色的粗体,很醒目: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这句话在网络中广为流传,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笼子里挣扎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们其实都很迷茫。很多人觉得:得到新世界的代价是失去旧世界的一切,谁会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传自己的人,抛弃过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是的,我知道。
比如许昱,她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生活。
再比如林雨,她上传自己无非是她坚信: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她,能够在网络里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让那些曾经将她视为垃圾的亲戚朋友邻居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们都错了,网络不是现实世界,在电子流中他们不会睁开眼睛就找到一片坚实的土地和碧水蓝天。网络的深渊就像一片海洋,把每一个投生其中的人都吞没,洗涤。
绝少有人知道:在深渊的更深处,无论是程序,潜手,还是刀手都很难到达的地方,潜伏着怎样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里是一切非法的数据,上传的意识,被破坏的程序,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混杂,蛰伏,孳生的地方。在那里的意识,有些用上传的人类思想作为核心,有些只有程序的拼接和生长,他们巨大,庞杂,无所不包,却又一无所有。
它们称自己是“渊隐”。
政府其实知道渊隐的存在,多次扫荡过渊隐藏身的地方,但渊隐比程序更聪明,比潜手更灵活,就像网络表象下的条条暗流,就连最狡猾的刀手也难以捕捉它们的存在。在网络中,自行孳生出意识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写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禁止一切意识上传的行为,并将其列为重罪加以处罚。
那些上传自己的人们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识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识被分解成一个个数据包,成了渊隐们充实自己的粮食,还有百分之十成为渊隐,在数据中流窜,躲避政府,也躲避同类,他们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
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渊隐,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把自己上传的傻子丢下的身体,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借尸还魂”。
我猜想,也许在某个时候,那个叫许昱的女孩听到网络深处有一个低语呼唤着她,诱惑她前往,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得到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许梁告诉我,当他收到女儿的短信,从学校赶回家里,看到女儿在电脑前的背影,舒了一口气,但是当他触到女儿回过头来的目光,他却感到恐惧,那眼神分明不是他的许昱。许梁罗里罗嗦地列举了后来女儿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只是简单地敷衍过去。为人父母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我相信他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向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渊隐,他们静静得潜伏在那里,引诱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回争先恐后地去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鸠占鹊巢。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