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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腿、长腰、宽肩膀的男人,一对深棕色的眼睛生在一张毫无表情的黝黑的脸上。他早就学会不叫自己的脸表现出任何感情了。这个人的头发像是硬鬃毛,生得非常靠后,露出前面黝黑的脑门。冷不丁一看,这里面倒也可能储存着一点儿脑子。他用阴沉的目光冷冷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又细又长的黝黑的手指始终摸着门沿。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开口问:“盖格?”
看不出他听了这两个字脸上有什么表情。他从门后取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小口。烟雾懒洋洋地、傲慢不逊地喷到我的脸上。从烟雾后面传来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毫无语调起伏,就像费罗纸牌【注】发牌人在说话一样。
【注】一种赌博,以能猜中一摞牌最上一张的点子赌胜负。
“你说什么?”
“盖格。阿瑟·奎恩·盖格。那些书的主人。”
长腿汉子不慌不忙地思索了一会儿。他低下眼皮看了看手中的纸烟。另外一只手,一直攥着门沿的那只手,落到门后边我看不到的地方。从他的肩膀看,这只手好像在门后做什么动作似的。
“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说,“这个人住在这一带吗?”
我笑了笑。他不喜欢我这样笑。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我说:“你是乔·布罗迪吧?”
黝黑的面孔绷紧了:“是又怎样?想弄几个钱,伙计,还是来开开心?”
“这么一说,你是乔·布罗迪了。”我说,“你不认识一个叫盖格的人。这可有点儿滑稽。”
“是吗?也许你的幽默感同别人不一样,认为这件事滑稽。我看你还是把你的幽默感拿到别的地方去,向别人去施展吧。”
我往门上一靠,含含糊糊地对他笑了一下:“你有不少书,乔。我有一张那些冤大头的名单。咱们该好好谈一下。”
他的眼睛一直盯住我的脸。他身后的屋子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响声,好像一个挂帘子的金属圈在金属棍上轻轻磕碰了一下。他斜着眼睛往里瞥了一眼。他把门开大了一点儿。
“那好吧。如果你认为你手头有点东西的话。”他冷冷地说。他把门口让开,我从他身边走进屋里。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舒适,家具都是高级的,但是并不拥挤。后面一道墙上的落地窗户通向一个石头阳台,在暮色中可以遥望远处低矮的山峰。西墙上有两扇门,靠着窗户的一扇关着,离房门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扇。后一扇门上挡着一块长毛绒门帘,悬在门梁底下一根金属棍上。
最后我向东墙望去。东墙上没有门,中间靠着墙放着一张坐卧两用长沙发。我就在这张沙发上坐下来。布罗迪关好门,侧着身子走到一张高大的橡木书案后面。这张书案上镶着许多方头钉。书案下层摆着一只带镀金折页的雪松木盒子。他把这只盒子拿到西墙两扇门中间的一把安乐椅前面,他在安乐椅上坐下。我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扔,等着他开口。
“好了,我洗耳恭听。”布罗迪说。他打开盛雪茄的木盒,把纸烟头丢在身旁的一个烟灰碟里。他把一支长长的雪茄叼在嘴里,“要雪茄吗?”他从空中扔过来一支。
我伸手接住。布罗迪趁机一下子从雪茄箱里取出一把手枪,瞄准我的鼻子。我看了看这把枪,是一支点三八口径的警察用的手枪。我一时不想同这件武器发生任何争执。
“挺麻利,是不是?”布罗迪说,“稍微站起来一会儿。往前走两步。这样做你可以呼吸点儿空气。”他用的是电影里硬汉子惯用的那种故意装得十分随便的语气。电影把他们这些人都塑造成一个类型了。
“嘘——”我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人人拿着把手枪,可惜哪个都没有脑子。你是我这几个钟头里面遇到的第二个人了。你们这些人认为只要一支枪攥在手里,就可以叫全世界的人都跟在你们屁股后头转。还是把枪放下吧,别犯蠢了,乔。”
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对我翘着下巴。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叫艾迪·马尔斯。”我说,“听见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布罗迪的手枪仍然瞄住我。
“假如他知道了昨天晚上下雨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他会像赌场里搂筹码的人那样,一杆子就把你呼噜掉。”
“我怎么惹着艾迪·马尔斯了?”布罗迪说这句话时神情非常冷漠,可是他还是把枪放在膝头上了。
“没怎么惹着。”我说。
我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地相持了一会儿。我故意不看左边长毛绒门帘下面露出来的黑色拖鞋鞋尖。
布罗迪语气平和地说:“别误会。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不过是要小心一点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说不定你闯进来要行凶杀人呢。”
“你还不够小心。”我说,“你弄走盖格的那些书就一点儿也不高明。”
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又不出声地吐了出来,然后把身子往后一靠,两条长腿交叠起来,把拿枪的手放在膝头上。
“别打错算盘了!在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使用这把家伙的。”他说,“把你的故事说出来吧。”
“让你那位穿尖拖鞋的朋友也出来吧。她在那儿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怪累得慌的。”
布罗迪喊了一声,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我的胸口:“出来吧,阿格尼丝。”
门帘往旁边一甩,盖格书店的那个绿眼珠、灰黄头发、走一步路摆一摆屁股的女郎走了出来。她狠狠地瞪着我,恨得牙根发痒。她的眼圈发黑,鼻翅好像被人掐了一把。她的样子非常非常不痛快。
“我早就知道你是祸水,”她语中带刺地说,“我告诉乔叫他就是走路都得小心着点。”
“他要小心的不是走路,我看他倒要留神点自己的后腰。”我说。
“我猜你觉得自己说的话挺滑稽吧。”灰黄头发的女郎尖声说。
“过去滑稽,”我说,“现在可能不太滑稽了。”
“留着你的俏皮话吧。”布罗迪说,“我老乔一向很小心。把灯打开,我开枪的时候好打得准一点,如果到了那个地步的话。”
灰黄头发的女人拨开一盏四四方方的大落地灯的开关。她在灯那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身体直僵僵的,好像皮带扎得太紧了。我把雪茄放在嘴里,把一头咬掉。在我找火柴点雪茄的时候,布罗迪的科尔特手枪对我加倍关切。
我一边吸着雪茄一边说:“我刚才提的冤大头名册是用密码写的。密码我还没有解出来,但是名字一共有五百多。据我知道,你有十二箱书,你至少弄到五百本书。还有一些借出去的,但是保险一点,就说总共五百本吧。如果这个名册上的主顾目前同书店还都有联系,就说只有一半还有联系吧,你就可以出租十二万五千次书。这些事你的女朋友比我在行。我只不过是估计。咱们把租费尽量说得低一些,但总不会少于一块钱吧。这些货成本很高。就说一块钱租看一本,你也能捞到十二万五千块钱,同时你的资本丝毫也不减少。我是说,盖格的资本并不减少。所以你这个人是值得追踪的。”
灰黄头发的女人尖声喊叫道:“你发疯了,你这个混帐、鸡蛋脑袋的——”
布罗迪对她呲了呲牙,吼着说:“住嘴,你他妈的少说两句。”
她憋着一肚子怒气把话咽了回去,又伤心又气恼,使劲用银色指甲搔自己的膝盖。
“这行买卖可不是那些笨蛋们干得了的。”我几乎是用亲切的语气对布罗迪说,“一定得像你这样脑筋灵敏的人才成。乔,你得对自己干的事有信心,而且要永远保持着信心。花钱买这种第二手性刺激的人就像找不到客店的有钱的老太太似的,又紧张又烦躁。我个人认为进行敲诈是大错误。最好是安分守己地只干租赁和买卖图书的事。”
布罗迪的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科尔特手枪继续瞄准足以使我致命的部位。
“你这人真滑稽。”他语调平板地说,“谁干这个买卖了?”
“你呀。”我说,“差不多已经干上了。”
黄头发女人噎了一口气,气得直揪耳朵。布罗迪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愣愣地望着我。
“什么?”黄头发女人喊叫起来,“你别坐在那儿胡说八道了。盖格先生怎么会在热闹的大街上开那种铺子?你的脑子有毛病了。”
我很有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我说的是实话。谁都知道有这样一家铺子。好莱坞这个地方需要这种东西。如果需要有,那么,热闹地方正是所有讲求实际的警察要它设立的地方。他们赞成红灯区还不是一个道理?只要他们愿意,就知道把猎物赶到什么地方去。”
“天哪。”黄头发女人号叫道,“你就看着这个干酪脑袋瓜坐在那儿侮辱我,什么都不管吗,乔?你手里有枪,他就捏着一支雪茄,你还让他这么胡说八道?”
“我爱听。”布罗迪说,“这家伙有脑子。你还是闭上嘴别言语了。不然的话,我就用这个东西打你嘴巴,不叫你张嘴了。”他挥了挥手枪,越来越不提防我了。
黄头发女人倒抽了一口气,把脸转过去,望着墙。布罗迪看着我,狡狯地说:“我是怎么把这份宝贵家当弄到手的,你说说?”
“你把盖格打死弄到手的。昨天晚上下雨的时候,绝妙的杀人天气。麻烦的是,你把他干掉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是你没有发觉——我看这不太可能——就是你看到风声不好,溜掉了。但是你还是挺有胆量,居然把底版从照相机里取出来了,而且后来还敢跑回去把死尸藏起来,为了在警察发现尸体、进行调查之前先把盖格的书清理好运走。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呸!”布罗迪满脸鄙夷地说。科尔特手枪在他膝头上晃来晃去,一张黝黑的脸绷得像块干木头,“你这是拿你的小命开玩笑,先生。幸而盖格不是我打死的,否则你还活得了?”
“就是盖格不是你打死的,你也有口难辩,”我幸灾乐祸地说,“这个案子说什么你也跑不了了。”
布罗迪的声音索索地抖起来:“你要做圈套陷害我吗?”
“一点不错。”
“怎么陷害?”
“有人会说是你干的。我刚才告诉你了,有一个证人看见了。别那么头脑简单,认为是我跟你过不去。”
布罗迪一下子爆炸了:“啊,那个小骚丫头!”他喊道,“是她跟我作对,这个该死的!是她跟我作对——一点儿不错!”
我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笑嘻嘻地看着他:“妙极了。我还以为你弄到她的裸体照片了呢。”
布罗迪一句话不说。那个黄头发女人也不说话。我存心让他们仔细琢磨琢磨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布罗迪的脸色不那么难看了,他好像把这件事想开了,尽管还灰不溜秋的。他把手枪放在椅子旁边一张小桌上,但是他的右手始终在手枪附近。他把雪茄烟的烟灰弹在地毯上,使劲盯着我,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猜你觉得我这人脑子迟钝。”他说。
“中等之资,要是想干敲诈这号买卖的话。把照片拿出来吧。”
“什么照片?”
我摇了摇头:“你这样就把戏唱错了,乔。假装清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么你昨天晚上到那地方去了,要么你就是从另外一个到过那地方的人手里拿到的照片。你知道那个女孩子到过那里,因为你让你的女朋友吓唬雷甘太太,说这件事牵连着一个刑事案件。你这样做,起码亲眼看见了那里发生的事,要不然就是拿到照片,知道照片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拍的。放聪明些,还是把事情说出来吧。”
“我需要弄一点儿钱。”布罗迪说,他把头扭过去一点儿,看了看那个绿眼珠、黄头发的女人。现在她的眼睛已经不绿,黄头发也只是虚有其表了。她瘫软在那里,像一只刚被宰了的兔子。
“没有钱。”我说。
他脸色阴郁地皱着眉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把钱夹拿出来,叫他看了看我的证章:“我正在办理盖格的事,替我的一个主顾。昨天晚上我正在外面,在雨地里,我听见了枪声,就从窗户爬进去。谁杀了他我没看见,别的都看见了。”
“你没有对别人讲。”布罗迪冷笑了一声说。
我把钱夹装起来:“没有。”我承认说,‘直到现在。给不给我照片?”
“那些书的事呢?”布罗迪说,“我弄不懂。”
“我从盖格的书店追踪到你这儿来。我有一个见证人。”
“那个小流氓?”
“哪个小流氓?”
他又皱了皱眉头:“在书店里干活的那个。装书的卡车一开走,他就溜了。连阿格尼丝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很有用。”我对他笑了笑说,“这件事我本来没想通。你们两个人谁到盖格家里去过——在昨天晚上以前?”
“昨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去。”布罗迪气恼地说,“怎么,她说是我把盖格打死的?”
“你要是把照片给我,说不定我可以让她知道,她把事情搞错了。昨天她喝酒喝得多了一点儿。”
布罗迪叹了一口气:“她把我恨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