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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沚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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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平终于垂首不语。
  贺知州见丰坊浑身止不住地乱抖,忙扶了过去。又恐丰坊一怒之下毁了那书,正斟酌如何将书自丰坊手中救出,却见一人已轻轻将书挑了过去,正是荆非。
  荆非也不看众人脸色,翻动几下书页,又似目力不济,举书贴近眼前仔细看了三两页,终将那书放下,依旧倒扣于板上,一手护着,和颜悦色道:“在下学识肤浅,却也看出此书珍贵。如此珍品,鲁莽拆解了岂不可惜?何况此时已近日中,书香固雅,总不及茶饭香味浓郁。”
  贺知州连连称是,道:“下官素知先生生性淡泊,家中不事铺张,转念又想今日毕竟盛事,便自作主张命衙役自长庆楼订了桌素淡酒菜。送菜之人想来此时便在园外等候。碧沚亭雅名下官早已听闻,我等不妨先去那亭中品茶小憩。”
  丰坊仍是余怒未尽。却听有人淡淡道:“火凤凰去了,书也保了,先生还有何挂碍?想必是学生前番心血又白费了。”几句话飘过,倒似尽熄了丰坊心头之火。丰坊和缓了眼神,埋头向外走去。贺知州与钱士清亦松了口气,唯有范钦似是有所不甘,但终究仍是随众人踱出门去。
  荆非放了手底之书,方察觉手心已暗出了层细汗,向已闪避书房另一端的赵平笑笑,却见赵平仍青着脸色,眼光方向只是那正走近的陈未时。想到这陈大夫只言片语便平了丰坊的火气,荆非着实有些佩服。眼见陈未时匆匆赶至赵平身边,荆非忽然醒悟赵平方才一手始终捂在前胸,暗惊一声“不好”,却见赵平已颓然倒在陈未时臂弯之间。
  荆非几步上前,门外众人闻声也转回房内。见那赵平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青白的额上止不住地冒汗,荆非心下已明白了大半。陈未时撬开赵平牙关,将一土色药丸塞入他舌下,一手仍把着赵平脉息,抬头只望定丰坊,道:“双九又犯了旧疾。”
  丰坊似是也不惊讶,摇头道:“本是废人,何必如此逞强。”
  陈未时道:“服药后当无大碍。但若此时送回州衙,只恐途中过于颠簸。”
  丰坊一叹,道:“也罢。且送他去原先那旧屋休息。”
  陈未时看似并不十分强壮,竟也能独自将赵平抱起,待众人让开,稳稳出门去了。
  贺知州尚有些放心不下,小心向丰坊问道:“是否需下官派两名衙役前往?”
  丰坊道:“不必。日昳与双九自幼久住园中,园内路径屋舍早已熟悉。”言语至此只一摇头。
  众人无语。出了书房,丰坊回身仔细掩上房门,依然不曾上锁。范钦眉头紧锁,贴近贺知州,低声道:“书房中皆是珍贵宋版,如此疏于防范,只怕……”
  贺知州无奈道:“丰老先生脾气先生不是不知。且随他意思罢了。”
  范钦悻悻看眼房门,只得去了。
  待范钦等人走开,荆非向那贺知州笑道:“大人怕是早已另有防范。”
  贺知州脸色终于开朗一些,道:“荆大人果真料事如神。下官已派了衙役暗中监视书房。不曾告于那些读书人,乃是恐怕他们口松漏了风,又平白惹出些风波。”
  荆非不解道:“这丰坊自蜀地购得《春秋经传集解》后防范甚紧,如今却又如此疏忽,倒颇是矛盾。”
  贺知州道:“大人有所不知。早年丰坊自恃家藏万卷,效仿魏晋之风,经日只与门生高谈阔论,于家事颇疏于管理。门生多了自会良莠不齐,有人暗地里窃去书卷他也浑然不知。万卷藏书早已空有其名。待晚年家境衰败,丰坊始有醒悟,兀然紧了防范,终日疑神疑鬼。此次失火,只怕是又顿悟了什么。早已有传丰坊身中邪疾,神志不明。方才‘火凤凰’一场,大人怕也能看出几分。亏了尚有陈大夫间或诊治,否则更不知会闹出何等怪诞。”
  荆非笑道:“邪疾且不论,堂堂藏书世家,丢了书也不知晓,本就是桩奇事。”
  贺知州亦不由笑道:“何况是书,更奇的事还有。先前曾有一奸仆诓丰坊于晒书之日将银票亦拿出曝晒。丰坊竟也信了。奸仆趁机偷了三张。曝晒完毕,丰坊清点有异便去质问。那奸仆也不慌张,只说是丰坊点错,伺机又偷一张。此番丰坊反觉数目无误。原来那丰坊点数只论单双。”
  荆非掩口笑道:“糊涂至此,倒当真不能怨那班门生奸猾。”忽地又想起一事,接道:“想来那赵平与陈未时也是丰坊当年门生,而且恐怕是自幼便跟了丰坊。”
  贺知州叹道:“不错。丰坊为人迂庸乖僻,却终究是个善人。赵平与陈未时皆是早年失了双亲。丰坊见他二人有读书向礼之心,便一并收了进来。”
  “赵陈二人只怕是出身贫寒,且非读书人家。”
  “大人怎知?”
  “读书人家即便落魄,为子嗣取名定字绝不含糊。殷实人家即便不谙诗书,亦会设法请饱学之人为子嗣定名。似赵平与陈未时这等就便之名,怕只有普通贫寒之家能够想出。何况他二人原本无字,皆是入门后那丰坊起的。”
  “大人明察。陈未时家中原是药农,赵平家中原是刻工。”
  荆非微一蹙眉,似是有所触动,略作思忖,又道:“以方才所见,丰坊似是对赵平这门生颇为不满。”
  贺知州一声长叹,道:“赵平旧疾发作,大人也见了。赵平这心疾乃得自娘胎,当年于碧沚园读书时便屡屡发作,碍了不少学业,也断了他仕途。州衙内人手紧缺,难为他终日替下官烦劳诸等杂事。”
  荆非颔首道:“赵平之才,在下昨日已有领教。”
  贺知州道:“大人见笑。下官亦知这赵平心思缜密,见识过人,原本合为栋梁之材,无奈功名太低,只堪在此做个九品知事。但凡为师者,无不期望门生有所成绩。倘若赵平甘心认命,丰坊或许尚能体谅他几分。偏巧赵平心高气傲,最忌旁人视他无用。此等性情遇上那恃才自傲的丰坊,二人若能互容反倒奇了。”
  荆非黯然道:“但望这等不和只于言语之上。”
  贺知州摇头不语。
  荆非似是有些恍然,出神了一瞬方醒觉那知州已走出四五步,加紧几步追上,压低声音道:“丰家失火并毕老汉亡故一事,在下还想向大人仔细请教……”
  

  ☆、七

作者有话要说:  
  七
  前去碧沚亭仍需穿过曝书内院。荆非留心听知州讲述,只略瞥了眼遍地书册。今日风和日丽,但见书页于微风间偶有翻展,散置一旁的夹板书匣自是纹丝不动。几名衙役远远守在角落,想是得了知州吩咐不敢妄动。
  碧沚亭依湖而建,原是宋时杨简讲学之地,众人到此亦不免感慨些经传理学之类。荆非听着只觉头大,唯听那丰坊大骂朱熹故造新说哗众取宠卖书糊口尚觉有趣些。
  不多时,陈未时翩翩而至。贺知州上前询问赵平情况,陈未时只淡淡回过说是已平安无碍。荆非早闷了许久,明知故问道:“陈大夫想是成竹在胸,否则不会抛下病患自来品茶。”
  陈未时看眼荆非,反似比初见面时用了几分心思,终归仍轻描淡写道:“大人仁心宅厚,难得。双九此时只需静养,大人费心了。”
  荆非笑笑。
  茶撤酒上。荆非却一时无意多饮。听丰坊吩咐去蚤择两三清淡小菜给赵平送去,荆非方低头尽了第一杯。稍候见那去蚤空手回来,俯身在丰坊耳边说了些什么。丰坊听过也只一点头,示意去蚤站到一旁。
  席间所谈仍无非“理气心物”。荆非恍惚回到早年那阴暗书院,不自觉已闷光了一壶酒。悻悻间听身后有酒壶响动,正欣喜只见去蚤捧了壶酒先为陈未时斟上,此后方轮到自己。
  长庆楼的菜肴仍不失上乘水准,席上却没有相衬的饕餮之客。众人箸下皆藏着客气,眼神也尽不在酒菜之上。许是方才茶水灌多了,不久范钦并丰坊便前后悄然离席又悄然而返。
  趁丰坊离席、范钱两人奢谈经学之际,荆非招来去蚤,问道:“想必你知道火凤凰?”
  去蚤本是准备斟酒,闻听此言壶口悬在了半空,不屑道:“大人恐怕是听我家老爷说的。”
  荆非追问道:“你家老爷说你也见到那火凤凰。”
  去蚤直起身,大大咧咧道:“既然我家老爷说是那便是了。”
  荆非道:“你确曾亲见?”
  去蚤不耐道:“我家老爷时常见这等古怪东西。小的眼拙,只听人群中有人这般叫喊,火光中红着一片,谁知那是凤凰是鸡。”
  荆非打发走去蚤,思忖着捻起酒杯凑到嘴边,不料倒了个空。正恨那去蚤临走不满上酒,隐约觉察有人在审视自己。抬头仿佛迎上陈未时目光,却见陈未时垂首抿了口酒,又将目光漂远了。
  又换了壶酒,荆非见一桌酒菜空凉着无人再动,席边众人亦眼神游移,自忖时机到了,一清喉咙,朗声道:“丰老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不待丰坊迸出话来,荆非又道:“在下方才再三思忖,那《春秋经传集解》实属珍品,不验定明晰真伪,未免存憾。”
  范钦闻言亦附和道:“拆解古籍固为下下之策,但事已至此……”
  丰坊凸眼扫视众人,只憋出一字:“走!”
  丰坊急急走在最首。途经内院,倒见赵平在院内捧着册书俯首细读。陈未时赶上前去,按住赵平手腕,一言不发。
  赵平抬头看看众人,复回首向陈未时一笑,轻轻挣开手腕,施礼道:“方才惊扰诸位,眼下已无碍了。”
  荆非见那赵平依旧脸色煞白,却也只得一笑。贺知州仍是忐忑,走近赵平道:“我等前去验定那宋本真伪,此次……”
  赵平又施一礼,道:“下官明白。”
  丰坊只忿忿瞪那赵平一眼,继续急步向前,待到书坊,一把推开书房大门,几步冲至《春秋经传集解》所在,发狠般将书册两分扯开,甩出一字:“看!”
  荆非轻轻分开众人,上前将书小心接下,仔细看了一番,道:“倒不想这书页如此易于脱落。”
  范钦道:“宋版书多用蝴蝶装。版心向内折叠,只以浆糊装订。虽较经折装及旋风装易于翻阅,但因文字折叠在内,多有翻至白页之时。何况只以浆糊装订,多易脱页。”
  荆非道:“早知如此,先前便可一验真伪,也不必平白惹得各位火起。”言毕按住手中之书看眼刚进门坐下的赵平,继续道:“眼下看来,这书背内并无文字。想来当是真品。”
  见丰坊面露得色,荆非一笑,继续道:“只可惜这书背并非刚被扯开。”
  丰坊神情突变。
  荆非转向贺知州,道:“大人可以吩咐那衙役进来了。”
  贺知州走至门口,喝了一声,应声进来个衙役。
  荆非问道:“贺大人命你在门外暗中守望,我等在碧沚亭筵席间你可看到什么?”
  衙役道:“方才只见丰老先生进出书房,范先生也曾在书房门外观望,但并未入内。”
  荆非料想众人闻言已是怒了,转身把众人愤怒目光留给知州,道:“各位不必太过介意。贺大人也是不愿在自己眼下发生鸡鸣狗盗之事。丰老先生嗜书如命,听闻此书可能有伪,于席间按捺不住暗地返回一验真伪亦在情理之中。”
  丰坊冷笑,道:“大人英明神武,可惜老夫不过是与尧卿谈至投机,偶尔想起一典,来此查阅。老夫藏书多年,是真是伪心中早有判断,自然从不畏惧俗人闲语,更不会做此等偷摸之事。”
  荆非回身笑道:“丰老先生磊落世人皆知,以下所言便只当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席前老先生听闻拆解此书检验怒不可遏,席后却不加阻拦,以凡俗见解看,此中变化难免不是先生于席间先自行验过放心之故。返回书房时先生冲在最首,进门直奔此书,又以如此之重手法撕扯,实在不似藏书人所为。其中缘故恐怕也只有一个:掩饰此书书背早已被撕扯。倘若在下不曾提及重验此书,而席上诸位皆是嗜书之辈,难免提及重回书房,那时先生怕也会借故再如此撕扯一番,验证此书为真。”
  丰坊耸起鼻孔,道:“大人办公当讲求证据。可有证据证明此书乃老夫先前扯开?”
  荆非摇头:“在下确实没有证据。以上不过是在下推测,幸好此书今日为何时扯开并不重要。验看一场不过为找出万卷楼失火乃至毕老汉被害之真凶。”
  

  ☆、八

作者有话要说:  
  八
  众人听闻惧是脸色一凛。荆非看眼赵平,不经意一笑,转向范钦道:“尧卿席间亦曾借故离席,以那衙役证词,曾在书房门外观望……”
  范钦一捋长髯,道:“在下的品性,荆大人仍信不过?”
  荆非咧嘴笑道:“你怎知我在吓你?”
  范钦手指忽然一顿,似是突被那长髯缠了。
  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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