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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摆设反而形成了一种对比。她整个右手臂都紧紧地裹着纱布,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个装着药的牛皮纸袋。
客厅和厨房之间摆的饭桌上放了几个碟子,里面盛着菜,都没动过。
允嘉倒着脑袋朝他笑笑,指指旁边的沙发叫他坐,又接着往下哼歌,到了高音部分,跟两次都只跟上去一半,笑了出来,把脚放下来盘在沙发上,伸手拢一拢头发,“不行了,嗓子总也不练,真的不行了。”
他把保温壶放在客厅边的桌子上,指着地上的玻璃问,“这是怎么了?”
允嘉没看,淡淡地说了句,“上午我妈来过。”鉴成看她的神色,猜出了几分,后妈估计又发脾气了。
“你妈骂你了?”
她用左手抱起膝盖,“我妈说我轻浮,我说那不就是像的你吗,”她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她发火了,说我自甘堕落被人家包养,我说反正男人靠不住,有得享受先享受,等哪天真出了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先保全自己,不致于傻到去给人家擦屁股,也不会牵连你。”鉴成一直在暗暗担心的事,从她嘴里那么干脆地说出来,反叫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沉默了好一会,允嘉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看他的表情,“喂。”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恶作剧,仿佛存心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怎么能……跟你妈说那种话呢?”他终于说,一个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勒得牙龈都痛。
她不说话,靠在沙发扶手上,像是在认真地听音响里的收音节目。那是个很受欢迎的点歌节目,一段广告结束,女主持人用甜甜的嗓音问,“这个时刻,你在干什么?”
这个时刻,许鉴成在一栋别墅式房子二楼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发呆,脑子里像被注了一大管麻药,木木的,什么也想不了。
女主持接着说,“无论你在干什么,希望你快乐。”根本不可能。
坐在对面的允嘉始终是淡淡的神色,仿佛说的,再不堪入耳,都是别人的事,同她无关。
又过一会儿,她开始讲那个人,自言自语般,有点断续。他默默地听。
“房子是他们公司买的,买了几套,打算以后从国外聘高级人才时给人家住。现在反正都空着,就暂时给我住,以后等人家来了,我也会搬的…其实他没给过我钱,我有点钱,也是自己挣的…拿我以前存的,还有他借给我的,教我怎么去投资,是我运气好…他也说认识了我以后生意做得特别顺,也说我有帮夫运,我说你有没有搞错,帮夫的是你老婆,可不是我,”她低头笑笑,抬起眼睛,又肯定地说,“钱是我自己挣的。”
尽管这实质上跟把彩票号码告诉她,然后叫她去买差不太多,允嘉眼睛里突如其来的执拗还是镇住了他,他点点头。
他们又久没说话。允嘉突然说,“把电话给我。”一面伸手指指沙发上鉴成旁边的无绳电话。
鉴成把电话递给她,她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然后不断地按“重呼”键,直到突然停住,她对着话筒说,“我想点支歌。”
那个节目的导播跟她说了几句,然后大概问她想听什么,她说,“‘恰似你的温柔’,要邓丽君唱的。”
当时已惘然(119)
允嘉转过头来对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他们静静地等着。节目开着好几条电话线,先是一位开出租的大哥操一口能直接进小品的南方普通话磕磕绊绊向女朋友表白,再一位餐馆打工的小妹格格笑着满世界送歌,然后又一位开出租的大哥,等他讲完一串冗长的祝愿,离节目结束已经只有两分钟了,女主持说,“现在送上我们今天最后一首歌……”
导播好像在电话里跟允嘉抱歉,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挂上电话,她转过头来轻轻笑了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本来是想祝自己生日快乐的。”
他一看墙上的日历,果然,那天正是允嘉的生日。从前,历年都记得给她寄张卡送个礼物,前年酒店里的同事给她办了个聚会他也去参加的,就是从去年开始,她调去高尔夫球场,许久没有音讯,他也埋头准备考试,等到想起来,时间早过了。
今年,竟然也忘记了。
他低下头,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起来。”
“不要紧,其实我妈也忘了,我没跟她提,”允嘉淡淡地说,“不过我不大明白,她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呢。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那我现在去买个蛋糕吧。”他站起身。她摇摇头,“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吃甜的。”一面伸手按停了音响,嘈杂的广告嘎然而止,屋里堕入沉寂,斜纹布窗帘随着风微微摇动,允嘉大睁着眼睛,端正地坐着,透过窗户,仿佛想透过外面层立的高楼看清远方什么东西。
“他现在在追她。”过一会,允嘉突兀地说。
他没听明白。她指指音响,“他在追刚才那个女主持人。很有名的。”然后讲她的手是怎么伤的,“他老婆跑到球场来,二话不说就扇我耳光,我一脚没站稳摔了下去…其实那个星期他根本没来找我。他老婆也长得不错,以前总说他老婆脑子有毛病,我看就是被他气出来的…他现在很迷那个女人,不过人家可能是冲着他们公司的广告去的吧,她是名人,所以他就拿我做挡箭牌…上次她开听友会,我也去了,还拿了签名,是很漂亮,很有那个叫什么…气质…声音也好听,比收音机里还好听,反正同我不是一路的…”她微笑着,偏头躲过一缕窗帘里漏进来的阳光,“我告诉她我是她的忠实听众,天天都听,她很开心,还说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追…可惜,我替她挡了两记耳光,断了一只胳膊,她也没放支歌给我听。”
“鉴成哥哥,我漂亮吗?”她问。
他点点头,“漂亮。”
“二十一岁,”她带点感叹,“我这一辈子,现在最漂亮了。”
鉴成把地上的碎玻璃收拾了,他们一起坐到桌前吃饭。桌上的菜是钟点工早上来做好的,本来是允嘉的午饭,她没吃,就热一热当晚饭。他提议再炒个菜,她摇摇头,“我肚子不饿。”
“你那是饿过头了。要不,先喝点汤吧。”
锅盖揭开,一股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允嘉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呀?”
“炖的肉骨头,吃什么补什么嘛。”
“汤怎么黑乎乎的?”
“加了中药。”
允嘉把鼻子凑上来闻了闻,又皱起眉头,“你还不如索性熬一锅药汤给我喝。”
她看着他用勺子把汤舀进碗里,突然问,“鉴成哥哥,你是想去美国吗?”
他看看她,她说,“我妈说的。”
“在申请学校,运气好的话,明年吧。”
她顿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去拿了一把勺子,“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吧。美国那么远的地方,我可没本事去。”
听着允嘉这一句话,鉴成的手猛地一抖。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再“啪”地弹回去,震得五脏六腑都微微的痛。
他想到几年前想着允嘉可能要跟汤骥伟去美国时自己的心情。现在位置换了一换,她的想法居然会同他的一模一样。
“谁知道能不能去得成呢?”他尽量用轻松的声调回答,“再说,就算真去了,也可以回来的。”他也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异样。
她不说话,用左手握着的勺子去汤碗里勾了几下,动作很生硬,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已经泼了一半,汤水在衣服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印子,她拿了张餐巾纸擦。
“还是我来喂你吧。”他拿起勺子,端着碗,舀一勺送到她嘴边。
她看看他,迟疑一下,听话地凑过嘴来,把汤咽了下去。
等她再抬起眼睛,里面突然涌出几大滴眼泪,骨碌碌沿着她光洁的脸颊滚下来,掉进他手里的汤碗,像雷雨初来时那豆点大的雨一颗颗用力地敲在地上。
允嘉眼看着自己的泪水掉下来,脸上交织着委屈、惶惑和悲哀的表情,“我把汤弄脏了…我怎么会…把汤给弄脏了呢… ”
当时已惘然(120)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看鉴成,如梦初醒般抬起右手,发现整个手臂都被纱布包着,又慌里慌张换左手去擦眼睛。
鉴成拿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允嘉的眼泪像是在他心里狠狠地抽了几鞭。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猛然意识到,认识十二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小时候她调皮捣蛋,不管闯了什么祸,得罪了谁,都是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怎么说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不往心里去。
她哭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没有前兆,没有抽噎和诉苦,只是一串晶莹的眼泪沿着脸庞肆意地往下滚,往下滚,干净利索得把自己和别人都吓一跳。
允嘉还在用力地揉,好像生怕一旦松手,泪水又会涌出来;眼泪其实已经没了,只是把眼睛越擦越红。
鉴成感到一种椎心刺骨的痛在心里慢慢洋溢开来。他放下汤碗和勺子,一把抓住允嘉的手,“别擦了。”
她摇摇头,要把手往回抽,但他抓得更用力。她终于不再挣扎,愣愣地望着他,眼睛红红的。或许是房子里空调的缘故,她的手很冷,握在他的手里小小的,手上的骨头轻轻刺着他的掌心。
他们那么对坐着,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暖起来,这让他心里莫名的有点宽慰。好像一同旅行的夥伴,走了很多路,终于有个歇脚的地方,坐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点倦意,不愿说话;前面还有山长水远,也懒得去想,只贪图那一刻的悠闲和放任。过去和未来被一刀隔断,只剩现在,只剩一个瞬间,假如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下去,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时候,门铃又响起来,几声后,还在响个不停。
“下面有人。”允嘉轻轻地说。
他松开她的手。
她到门口拿起话筒,讲了几句后按下开门的钮,回过头,脸色有点苍白,“是他来了。”口气很尴尬。
他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那我走了。”
这么一会工夫,门已经开了,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出头的男人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盒蛋糕,包装很精致,上面印着某家糕点名店的标志,隔着透明玻璃纸做的盒盖,看得见里面奶油上满堆着草莓和杨桃,中间写着玫瑰红的Happy Birthday。
那个男人一眼把他从上扫到下,允嘉笑着介绍,“我哥哥,就是在银行上班的那个。”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跟他握手,“幸会幸会。你们行长是XXX吧?”
“是。”
“我同他一起打过牌的。”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那个男人说话口气很随和,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股锋芒,看得出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
“你怎么来了?”允嘉问。
“下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等会八点钟要陪客户吃饭,不知道要到几点,现在先陪你吃蛋糕。”他兴致很高的样子。
鉴成告辞出门,下了楼,看见那辆黑色奥迪停在门洞边,两个楼面之间凹进去的地方,刚好从外面路上看不见,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个小开模样的司机吊儿郎当坐在驾驶座上开着窗抽烟,看见他,掀掀眼皮,又把眼皮放了下去,接着跟音响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他走过那辆车,又回过头看看,一股愤恨猛然从心底升起,刹那之间让他几乎有冲动去把车屁股后面的圈踢它个把下来。
他想起允嘉早先说的,“我现在可真的是个狐狸精了。”
那天晚上,他被向晓欧说了一顿,因为做申请材料的时候把某个学校的一张表格放到了另一个学校的信封里。
“这样的话两个学校的资料可能都会被退回来的。” 向晓欧很不高兴。
他说不出话来。
很晚才睡,也没睡好,做了很多七零八落的梦,有一个梦里面,回到小时候,教允嘉游泳,她不会游,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他说好,但等她一把头埋到水下,他就把手放开了。他以为她能自己浮起来,可过了半天还没有动静。他这才慌了,潜下去,却再也找不到她,他找着找着,还是一无所获,急得就在水里流起眼泪来。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小王在另一张床上打鼾,他身上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黎明天空水一样的蓝色。一颗心还浸在绝望的情绪里。
那天傍晚,小王照例和女朋友煲电话粥,他插着耳机听英语。听到一半,突然看见桌子上的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是那个点歌节目的时候。他把收音机调过去,果然是那个女主持人,她说,“欢迎您来电点播,我们的热线是xxxxxxxx。”
他看看小王,又看看收音机,从抽屉里找出IC卡,一路跑下楼,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
果然难打。鉴成的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