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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妹妹不也就是我的妹妹。”她微笑着说。她眼睛有点发红,精神却不错。
当时已惘然(143)
两月底,赵允嘉如期生了个男孩。他在电话里恭喜她,问,“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看过的人都说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好像只有鼻子像我,偏偏我鼻子长得又不挺。”
“名字起了吗?”
“叫钟嘉康,英文名字Andrew。嘉是我的嘉,‘康’就是希望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像不像香港电视剧里的人名?”允嘉在电话里说,“他本来说要叫钟嘉富,我觉得太难听了,阿富阿富,像在叫小狗。”
“那Andrew呢?”
“就是安德鲁王子,家豪说英国皇室的人看来看去,他最‘叻仔’,”她笑着学老公的广东话,转个话题,“对了,谢谢你们寄来的钱。”
“已经收到了?”
“昨天下午收到的,”她顿了一顿,声音轻了一些,“太多了啦。”
“应该的。”
“家豪看见支票吓了一跳,说你堂哥堂嫂怎么这么阔气,我说他们都在纽约大公司大银行上班,赚很多钱的。”允嘉无意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有种难言的味道。鉴成仿佛看见她同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坐在床头,看着一张支票感叹,却毫不知情这张支票背后有过一番图穷匕见式的较量。
“你跟他说我是你堂哥?”过一会儿,他问。
她静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行吗?”
“行啊,”他说,随后笑了,“不过,那样的话,你爸和我爸岂不成了兄弟。”
她也笑了,“反正大家都隔得老远,也无所谓,”过一会,又轻轻地说,“结婚的时候,以前的事没跟他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没说…”
放下电话,他默默地陷进沙发里,坐了很久。他猜测着允嘉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根据她说的片段,很可能就像个典型的中餐馆老板,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天天凌晨起床安排进货,在店里一待十几个小时,厨房缺人顶厨房,楼面缺人顶楼面,外卖缺人顶外卖,高峰时间扯着洪亮的嗓子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古老肉柠檬鸡炒什菜各样上一盘四号桌单要的素春卷赶快上啦”。哪里都不缺人,就泡杯铁观音,笑眯眯坐在角落边一张空台前,边休息边观察人头涌动的店堂,看进门的客人是否有人招呼,夥计态度是否殷勤,上菜是否及时,有人同他说话,便铺排出一脸喜气,时不时还会伸手在桌布上擦一下。最近这个人春风得意,年轻漂亮的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同他一模一样,香火有续,祖业有承,他觉得自己的佛没有白拜,或许一声令下给当天所有客人打个八五折再送杯饮料,给夥计们出“双粮”。收工以后看看电视,把英国皇室成员打量一圈,好像还是安德鲁王子最顺眼,灵机一动,有了,我儿子就叫安德鲁。
允嘉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他,看来是很爱他的。这么一个勤劳、实心、带点侉气而不失可爱的人,就是他的妹夫,不,他的堂妹夫。
她大概又说谎了。算了,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
她会把那五千美元存起来,作为小安将来的学费。小安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鼻子,可以想得见,那会是个小小的,扁平的狮子鼻,鼻翼圆溜溜的,谁看了都不由想伸手去刮一下。
向晓欧的哥嫂最终重归于好,也算“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放暑假,顾洁真的带着小敏不辞而别回娘家去住,这一来两家人都进入“橙色状态”。向晓欧的妈忍无可忍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你还认我这个娘就马上去把小顾请回来”,向晓欧也在电话里骂了哥哥一顿;顾家虽占理却更着急,乡下消息传得快,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孩子“完璧归赵”一天之内四邻八舍都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就有点高攀,一赌气真离了,就算再嫁,多半也是下坡,难找到向晓舟那样条件的,于是一边倒反过来劝起顾洁;老婆再不好,骨肉总是自己的,女儿电话里一句“爸爸我想你”听得向晓舟眼泪汪汪,顾洁思前想后,念起丈夫的好处,加上周围亲戚的压力,慢慢地也就动摇了。
总而言之,等向晓舟被他妈押着出现在顾家门口负荆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可贵的只是和平,至于它是为了什么,已经少有人记得。那位俄国大文豪多半就是和老婆吵架吵得灰头土脸之后找到的灵感。
小安德鲁百日的时候,允嘉发来几张照片,现在她学会了用电脑,一般就用邮件和鉴成联络。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在邮件最后,她提出请鉴成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个中文名字,“是个女孩子,英文名已经起好了,叫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她也姓钟,家里人中文不大好。”
许鉴成从办公室的窗户抬头望出去,曼哈顿的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楼群亮着一盏盏灯,在楼群间的空隙中,调皮而温柔地闪动着一点点星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叫‘宇辰’怎么样?宇宙里的星辰。”
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钟宇辰”。那是一个好名字。
当时已惘然(144)
两天后,赵允嘉回信,说“孩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之后几年有些变化:许鉴成随大流升了一级,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跟着一位飞黄腾达的上司调去公司另一个机构,论职位等于又升一级,大公司机构繁复,朝上看看,勾心斗角得水泼不进,他也不是很会钻营的人,当初上司看中他也无非因为老实肯干、专业过硬,会是个可靠的下属,先给了好处,便经常派一些需要到处跑的差事,辛苦的是他,报上去成绩却往往被人家占了先;向晓欧对这点很不满意“你老板是帮过你,可总不能一直把你当长工吧”,她第一年业绩一般,第二年中旬做了个十分漂亮的案例,从此被刮目相看,上司让她参加和亚特兰大分行的一个项目,这对新人是很难得的机会,照这个趋势,发展得好,独当一面指日可待,她说 “机遇总是光顾有准备的头脑”。
生活上也有一些改变:后妈当年临走时给他缝的内衣短裤某天被向晓欧扔进了废物箱,换成了裤腰上印着英文字母的那种,打头的不是C便是Z;他们习惯了把咖啡叫做espresso,把加了伴侣的咖啡叫做latte,把可乐叫做soda,把电视节目叫做show,知道了买衣服坚决不能去Walmart,打开衣柜几乎每件衬衫的扣子都是贝母做的,高兴时不说“爽”而说cool,吓了一跳不说“我的妈”而说Oh my god;当年半夜下楼在冷风里跑两个街区的尴尬再没发生过,床边的抽屉里放着大盒装Durex,许鉴成老出差,向晓欧也常跑亚特兰大,一盒能用上个年把。
虽然辛苦,起码有了经济基础,心里也定了许多。他们买了辆新车,许鉴成想买雅格,因为一直记得刚来美国时那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本田车,向晓欧坚决反对,理由是“丰田和本田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开的”,两个人商量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辆低价位的宝马。
开着新车回家时,向晓欧调着车上的CD,笑着问他,“记不记得我来美国的时候你去机场接我的样子”,然后感叹“当时真可怜,就那么辆破车我也高兴得要命,当时BMW连听也没听说过”,她往坐椅上一靠,惬意地开大空调,“下次再买车就买辆奥迪吧”。
他正开着车冲过一个黄灯,听见向晓欧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凛,他转过头去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接着把车往前开。
他早就明白向晓欧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她只喜欢朝前看。这无可厚非,只是有时隐隐有些心酸:他珍惜的往事,她好像并不当回事。
他们终于在长岛买下房子,是咬着牙背了很大一笔贷款的。虽然不大,还是实现了:长岛的房子,好区,环境优美,有海景。没错,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的日子里,在他家后院搭个小板凳站在上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越过大片的屋顶,远远能看见地平线上一条宽约五毫米淡蓝色的边,当然有个四倍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没错,那就是海,如假包换。
生活动荡的时候,总是想着要早点安定下来,可一旦安定下来,日子就不知不觉越过越快,像喝白开水,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味道,已经滚落了喉。
小安德鲁一周岁的时候,赵允嘉写信告诉他,酒吧开张了,后面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回信“恭喜发财”。
现在他和赵允嘉偶尔通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说说近况,也开开玩笑,像老朋友一样,她说店铺酒吧儿子老公英国的气候布莱顿的海鲜,他说工作出差老婆纽约的冬天美国的经济。当然,有些话题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向晓欧有他电子邮件信箱的密码,允嘉的邮件他都留在那里,不知她看过没有,看过也不要紧,反正内容都光明正大得几乎乏味。
但是,几次电话里他想说“有空来美国玩”却总也没说出口,她也从没提过让他们去英国玩。
三十岁那年的生日,向晓欧送给他一只爱马仕手表,“你那块表太旧了,戴出去人家会笑,男人的手表相当于女人的戒指,不好还不如不戴”。
他手上那块表已经换过几回表带,的确太旧了,特别是今年以来,走得越来越慢,按时上发条还是每天会慢个把钟。他脱下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打开当年出国时带的皮箱,从里层取出一个Zippo打火机的黑盒子,盒子里倒出一颗小小的水钻,尽管一直知道它在那里,水钻碰触手心的一刹那,还是像是遥远岁月里滚出的一滴眼泪,掉进了他心里深深的湖。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
他送给向晓欧一只蒂凡妮的戒指,向晓欧挑的式样,她想来想去,拣了一款宽白金指环里面平嵌一粒三分之一克拉钻石的,“听人说戒指刻花或者有钻石凸出来,将来给孩子洗澡会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把小孩的皮肤划开。”
他们现在认真想要个孩子了。
当时已惘然(145)
从去年开始,明的暗的压力逐渐大了起来。向晓欧的妈在电话里催了好几回,从晓之以理“小敏上二年级了,你们怎么打算”到动之以情“昨天晚上又梦见你爸,他问我晓欧怎么还不生孩子”,口气越来越急,最后变成恐吓“报纸上说有个女人老大年纪生出来个怪胎,讲是卵子老化了,你说这可怎么好”。许鉴成的外婆则是很痛快地表示“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你要还有孝心就快点生个外孙给我抱”。顾洁经过那件事后大彻大悟,一有机会就跟小姑灌输“男人像狗,看见根电线杆子就要抬起腿尿尿,那是天性,看着再忠心,脖子上也得拴根绳,要保险,生孩子,夫妻可以一拍两散,血缘是割不断的”。
向晓欧把她嫂子 “男人像狗”的理论当玩笑告诉许鉴成,他笑着没说什么:顾洁其实并没讲错,有回向大哥打电话来正好晓欧不在家,是他接的,向晓舟怪他把结婚前那些后悔不后悔的话说了出去害他被妹妹痛骂一顿,最后却还是兵不厌诈地掏了点底,“算是我不对,可闹到那个份上,实在伤感情,要不是孩子,说不定真离了…”他叹口气, “也好,从前她对不起我,这次算我对不起她,扯平了,”“她”指的是那个“婊子”,最终又去厦门了,说是再也不会回来。最后,向晓舟千叮咛万嘱咐“别跟晓欧说,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正面反面的例据围绕一个中心:该生个孩子。
刚好那段时间出差少了很多,向晓欧的项目也圆满收尾,于是他们着手生孩子。向晓欧开始有点不情愿,觉得两人的事业都在发展期,有了孩子会受影响,后来想通了,觉得早晚要生,那么晚生不如早生,她对人家说,“事业当然重要,但我总是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的”,人家都觉得她很贤惠。
一连试了三个月还没有结果,她开始急了,去看医生,回来以后红着脸叫鉴成去看泌尿科,“医生说我正常,要你去检查”。鉴成脱口而出“你不是怀过吗”,向晓欧脸色沉下来,“那是四年以前,现在说不定情况不同了”。
他去检查,结果也是一切正常。向晓欧再去检查,还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却红着眼睛回来,因为医生问“为什么第一胎流产”,还叹了口气。
这下他们都急了,看了几个医生,好些书,也去网上找了很多资料,结果是根据某“权威医师”的意见,根据排卵周期,建立起一套精确到小时的作息表,在最适合的时间“下种”,以求达到效果。
很不巧,向晓欧“最适合的时间”,是在凌晨1点半到两点之间。刚开始,他们还点着蜡烛、听着轻音乐……当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