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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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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下我。”

“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

“干嘛要那样呢?” 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隔着毛衣在他的胸口上画着圈圈。

他隔着大衣摩挲着她的肩头。不辞而别,原来是怕他不要她。那个小傻瓜。

那一个瞬间,他懂得了赵允嘉许多从前看来不可理解的人生选择…… 因为害怕被人抛弃,索性先抛弃别人,无论代价如何。

更加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他没有做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到现在,都已经被时间抛得太远太远。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英国吗?”

“明年吧。”

“那你再来看我。”她把他抱紧一点。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会的,哥哥一有机会就来看你…有机会就来…”他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广播又开始通知去法兰克福的乘客登机,一遍遍没完没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号汉堡把那个女人的嘴塞起来。

可能会误班机的是他,他却害怕她听见。

过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开始数你的心跳,数到一百下,你就走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们一起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允嘉真的放开他,拉拉他胸前的毛衣,眼睛里却是坚决的神情,“走吧。”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鼻子,拿起手提箱,她突然叫住他,神情有点恍惚。

他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展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没什么,以后再说吧。”一面对他挥挥手,“路上小心。”

许鉴成坐在靠舷窗的位子,隔着几层玻璃,远处的候机大楼在夜色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天上闪耀着星星,和地面的引航灯远远交融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飞机起飞。他知道允嘉一定还在那里某个角落;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会祈求他一路平安,就像当初他为她做的那样。然后她会坐上机场的火车去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转车去布莱顿,回她自己的家,做回钟太太和小安的母亲。而他会去法兰克福,办完公务,回到纽约,做回向晓欧的丈夫,他们继续争取生一个孩子。

刚才的一切,跟着已经过去的十八年,一去不复返。

十八年,在那些以光年计算的星星,无非是一眨眼,在人,却已是一世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明白这些,就仿佛前途里再有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当时已惘然(150)

许鉴成在法兰克福待了三个星期,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他打开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戴,又叠好放回盒子里。

回程和几个月前派驻德国分公司、回美国过圣诞节的女同事同路。他们曾经合作过一年,关系不错,那个腰围足有他两倍的波士顿胖女人屁股刚挨椅子就“啪”地打开一听百事咕咚咕咚灌下,又连吞几块鉴成按向晓欧指示买的桔子味德国黑巧克力,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操着美利坚东北腔喋喋不休骂她的弟媳妇。她弟弟从前是军人,老布什的时候去过科威特,弟媳五年前嫁过门,正在闹离婚。

“现在看来,她就是贪图我弟弟的退休金和军人福利,结婚满五年就提出离婚,一点感情都不讲。我弟弟已经卖了房子,以后每月还要付一千多块赡养费,几乎倾家荡产,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欺骗,欺骗,真是一个…”女同事咬牙切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许鉴成在心里用中文替她补上,“白眼狼。”

女同事一路骂到大西洋上空,结论“这个国家的离婚制度真他妈的见鬼,所以我不结婚是对的”,终于困了,打个哈欠,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又是无垠的星夜。

机翼边的灯忽闪忽灭,他们在往地球的另一角飞,离开欧洲,离开她曾凝望过的天空,越来越远。

有两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闪了出来,刚才谈话间听了很多遍,并没太在意,现在在静夜里猛地窜出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许鉴成的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三个星期前,赵允嘉就靠在那里说“你再来看我”,然后开始数他的心跳,数一百下,数到最后几下,手指拧住他的毛衣,可怜巴巴的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

偏偏就是对不起她。

一九九八年夏天,他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现在回看过去,其实还不算晚;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看着,好像也是一切为时已晚,会不会将来,到某年某月某一天,再想起,还是会觉得不算晚?如果真有那天,又会是多么后悔。

即便黑脸包公样的向大哥都后悔成那个样子。

一往这个方向去想,便不可开交,而且,想着想着,仿佛什么都是可能的。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鉴成要了一杯咖啡。他已经完全放弃睡觉的念头。万米的高空里,机舱电视屏幕上“尖峰时刻”中成龙大哥照例和坏人打个稀里哗啦,LAPD咧着大嘴在旁边忙里偷闲捡钞票,那些问号在他脑子里赛车一样风驰电掣,让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几乎想站起来大吼几声。

到纽约是上午,女同事那个相处两年、也不知是她死活不肯嫁还是对方死活不肯娶的男朋友来接,问要不要搭车,他说“谢谢,不用了”,快步走到机场公用电话,用电话卡拨通了赵允嘉的号码。

卡号、密码、国家编号、区号,一个个数字从他手指下跳过去,他的心跟着一起跳。

铃声响起,两次后,有人拿起来,还没开口,一串声音先从听筒里窜出来,电视机嘹亮地响着一捶十八敲的BBC英语,背景里有“隆隆”的机器声,像是洗衣机,隐约还有小孩子在吵闹。

对方开口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Hello,中气充足,听上去很厚实。

他愣住了。对方又说一句Hello,随后换成广东话,显得中气更足。

“喂,喂…”对方有点不耐烦,许鉴成咽口唾沫,终于张开嘴,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电话听筒上的小孔,里面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刚才号码拨得很仔细,不会有错。那刚才的,应该就是允嘉的丈夫了吧。

过往他和允嘉通电话,都是她自己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也曾想过如果是她丈夫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准备了一串客套话,但是这一次,没有想到刚好会碰上他。

对方不耐烦的几个“喂”把他方才在飞机上的那些念头轰了个体无完肤,隔着越洋电话,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边有一个完整牢固的家,在无言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愿意去肝脑涂地,可她呢?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当天在机场,她叫他走的时候,神情也是那么的坚决。

他站了很久,脑海里方才燃起的激动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一点点消退。他把电话本慢慢放进口袋,拿起手提箱朝出口走去。

他把行李放回家,给向晓欧留了个条说去公司,然后就去汇报了情况,交上报告,老板叫他回家去调时差,他说没关系,留在办公室里回复了过去两天挤压的电子邮件。太阳渐西,邮件回完了,他随手拿过架子上的报纸杂志来翻,先看了“财富”,然后是“福布斯”,等翻完“华尔街时报”,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案头的电话,终于又打开电脑,给允嘉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很短,“我已经回纽约了。保持联系。”

然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向晓欧接的,问,“你怎么还在公司?”

他说,“我这就回去。”

回到家,向晓欧开门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几包德国黑巧克力还放在饭桌上,旁边多了一张卡片。

“打开看看。”她说。

他打开卡片,里面是一个裹着尿布、半皱着眉头撒娇的小宝宝,下面是圆圆的英文字:

Dear Daddy;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you in 8。5 months。

Whoever you name me

(中文:亲爱的爸爸,

过8。5个月见。

你给我起的名字)

其它都是印的,阿拉伯字母8。5是向晓欧用圆珠笔写上去的,还描了一遍,大大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当时已惘然(151)

许鉴成盯着卡片上那几排英文字看了又看,直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向晓欧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欢喜,“没想到吧?”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到她的肚子。向晓欧穿着一件浅米色套头毛衣,身材很匀称,一点都看不出来。

“才五个半星期,前几天才确定的,”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连问了医生几次才相信是真的,”她的笑容盛绽开来,“谢天谢地,总算有了!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谢天谢地!” 她一连讲了几个“谢天谢地” 。

鉴成的目光移回向晓欧的脸上,凝视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神采,灼灼的像两个小火炬。

他看着那双神采斐然的眼睛,终于完全理解这个事实:他要做爸爸了;他和向晓欧努力到索然无味、几乎要放弃,却成功了。

理解之后,他看着她微笑。那一刻,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或许是老天爷猜到了他的心思,要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傻笑什么呀?”她嗔着,伸手揪揪他的耳朵,“唉,你高不高兴?”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过来,徐徐地吸口气,“当然高兴。”

这句话讲出口,像是一把刀,把心里从昨晚到现在绵延不绝的思绪切断了。

早上还在想会不会将来回头时还觉得为时未晚,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啊,”她转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百货公司的大白纸袋,取出两套粉红粉蓝的小衣服,都是几件套,适合婴儿在不同月份穿,做得十分精致,边上带绣花,下面各拖着一双同色的小鞋,“今天吃完午饭随便去逛逛街,看见这个,实在可爱,就忍不住买了下来,”她格格地笑着,“付过钱才想到,起码有一套用不上的。不过,算了,买就买了,”她兴高采烈地翻着,“你看,连口袋都这么考究,美国的小孩子就是幸福…我还去看了孕妇装,做得很有味道,不过,”她也看看自己的肚子,有点腼腆,“要过几个月才能穿。我告诉我妈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就哭了,对了,你要不要给你外婆打个电话回去…”

那天晚上,“生产作业”是免了,但他们依然熬到深更半夜,给几家亲戚打过电话,然后一直说着孩子的事情。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向晓欧问。

他想了想,说,“都好。”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儿。”

“为什么?”

“女孩子可爱啊。”

她转过头来看看他,眨眨眼睛,“我还是想要个儿子。”

轮到他问“为什么”。

“假如第一胎生女儿,以后肯定会再想生个男孩,第一胎生儿子,就没这种心理压力,以后生男生女或者不生都无所谓,”她耸耸眉毛,竖起手指,“我有个同事连生四个女儿,第五个才是男孩。”

等他迷迷糊糊睡着时,心里已经随着她勾出一幅未来的画卷:生个男孩,从小双语培养,从五岁开始学乐器,上一流的小学中学大学,学文最好哈佛,争取做律师,学理最好麻理,日后当医生…每一步都走得光辉灿烂。

一个多星期后,向晓欧整理他的书桌时,指着文件架底层那个深蓝色的纸盒问他,“这个哪儿来的?”

他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上次去德国买的。”

“你不是有领带吗?”

“在机场免税店看到,觉得挺好,就买下来了。”

向晓欧把那条灰底斜纹的领带正反打量了一下,嘟了嘟嘴,“花色还不错,就是颜色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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