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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161)
“好。”许鉴成点点头。
他们在旁边的一家饮料店坐下来。
“你要咖啡还是红茶?”钟家豪问。
“红茶。”
红茶上来,盛在微暗的银灰色茶壶里,外面倒扣两个白瓷杯,旁边放装牛奶的壶和糖碟子。
钟家豪拿起一个茶杯,用纸巾擦了擦杯口,倒到七分满,问许鉴成,“要牛奶吗?”
“不要,”鉴成赶忙说,“谢谢。”他伸手接过杯子,也没喝,只是把两手放在杯壁上捂着。
钟家豪看看他的手,“冷啊?”他的笑容很平整,嘴咧得更开,眼角浮起几条淡淡的纹路,眼睛很诚恳的表情。一面问,一面给自己杯子里斟上一半茶,然后大刀阔斧地往里面倒牛奶。
“不是。”许鉴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有点烫口,但味道不错。
方才在出口,他们一下就认出了对方;钟家豪比他原本想像的斯文,只是有点老相,想想也是,他大赵允嘉八岁,也就是大自己四岁。
“茶还好啊?”“好啊”两字带着广东腔往上扬去,显得格外重。
“好啊。”鉴成又喝一口,然后笑笑,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翻来复去想好的那些寒喧,此刻却都被热腾腾的红茶堵在心里发酵,一句也挤不出来。
钟家豪并不比他健谈到哪里去,于是他们默默地对坐着喝茶,你一口、我一口,确保两人的嘴不会同时空着。空气里弥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钟家豪方正的脸在灯光下柔和了许多,不远处糕点柜台上一盏盏小灯温柔的橙色光线把玻璃柜子里的蛋糕照得仿佛舞台上的公主。
在一道玻璃门的映象里,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年以前,在同一个机场,非常相似的环境下,他和赵允嘉坐在一起的场景,恍恍惚惚,像一场梦。他没敢想下去,害怕自己失态。
“你出来接我,那家里孩子…”好半天,鉴成这么问。
钟家豪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简洁地说,“在我哥哥家。”又拿起茶杯,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鉴成点点头。
“我哥哥家住得很近,他们经常帮着领孩子,”过一会儿,钟家豪又加上一句,然后把喝空的杯子放回盘里,搓搓手,“走吧。”
“好。”鉴成跟着他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格外拘谨,像当年做学生时头一回去面试,穿着几乎值一半身家的名牌西装却心虚得腿肚发抖;在职场上打滚好几年加刻意锻炼,自以为练出了化解僵局的本事,现在却全然不管用。
车子堵在M25上,水泄不通。
钟家豪伸长脖子看看前面的车列,又看看车上的钟,显示五点三十四分,“照这样到家起码要七点半,”他叹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我跟他们讲一声”,过一会儿,对方有人接了,他换成英语,“喂,Winston啊,我们要再过两个小时到…路上堵车了…”他解释了一番,然后问,“Aster和 Andrew都还听话吧?”
那个名字把许鉴成的耳膜重重地震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去看钟家豪,钟家豪却像没看见,顾自讲着电话,“你们饿了自己先吃点饼干,不要吃太多,客人来就吃不下了…你要看好弟弟,不要让他又乱跑…Uncle和Dad 等一下就到…”他这才听明白,钟家豪是在同那个小女孩说话,刚反应过来,钟家豪已经收线,诺基亚手机的黑盖子“搭”地一声合上,几乎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让他心里闷闷的。
钟家豪在他的眼光下把手机放回口袋,却突兀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纽约现在天气很冷吧?”
“很冷,”他点点头,然后问,“刚才……是Aster吧?”
钟家豪点点头。
“她…在干什么?”鉴成咽了口唾沫。
“做功课。”
“她现在是上小学吗?”
钟家豪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脸色严肃起来,过了好一会,冷冷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之后,凭许鉴成再问什么,他都爱搭不理,同早先在机场像是换了个人。鉴成心里的火气一点点累积起来,到最后终于爆发,伸出手一把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整个人朝驾驶座靠了过去。
钟家豪被他突然的举动愣住了,身子往后靠了一点,手微微松开,眼睛瞪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说“你想干什么”。
“Aster告诉过我,她今年七岁,”两个人僵持一会儿,鉴成终于开口,“她是一九九九年生的,那时候你们还没结婚…也就是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在小小的车里响着,比想像的要平静,透着一点疲倦。
钟家豪还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瞪大着,像是没听明白。
他接着又说,“我想……她该是三月份的生日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苍凉而单调地回荡,“三月…三月底?”
许久,钟家豪眼睛里的光黯然了,两手彻底放开方向盘,往坐椅上重重靠去,像是认输般地点了点头,“三月二十二号,”他慢慢地说,“你是对的。”
许鉴成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缓缓松开抓着方向盘的那只手,靠回原位。那一刻,他像是全身的精力都被人抽走,一分不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老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两个男人坐着,谁也无心去打破它。
“嗯?”钟家豪点上根烟,也给他递来一支。
他接过烟,就着对方手里的火点着,猛抽一口,烟卷烧灰一截。他吐出烟雾,“谢谢。”
“我以前抽烟,后来阿允怀孩子就戒了,是她走了,又开始的,”他自言自语般地说,“不过一般不在家里抽。”摇下车窗,顿时一股寒冽的风夹着路边的草气直灌进来。
“你叫她阿允?”许鉴成问。
“我们广东人的叫法,”钟家豪淡淡地笑笑,“叫阿嘉不大顺,你呢?”
“我?”
“你怎么叫她?”
“我叫她嘉嘉。”
“跟她妈妈一样叫法?”
鉴成点点头,“她小时候我们都这么叫……”过一会,又说,“我不是她堂哥,她的妈嫁给了我的爸,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又抽一口烟,“后来我爸走了,她妈又嫁人…… ”
“我知道,她在一本日记里写到过的,她走后,我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
又是沉默。
“你怎么没同她结婚?”
许鉴成看看钟家豪,钟家豪也看着他。
“她肯定很喜欢你,否则点解为你生个仔。”
鉴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烟一点点燃着。
“那时候她在我店里做楼面,做了两个月才知道她还带个小孩,难怪不肯住店里…一个人,上班时候小孩子托人家看,还要另外花钱,很不容易的…后来我就跟她说有事可以随时找我帮忙,结果有天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来说小孩子生病,送去医院是急性肠炎,再晚一点,命就没了…”他看看许鉴成,“后来,小孩子出院,她请我吃饭,吃完饭,她拉我到海边,突然问我,‘老板,以后我跟了你好不好,反正你也没老婆,店和钱都还是你一个人的,我只要小孩有人照顾,等你找到人结婚,我就走’……”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其实一直就很中意她的…”
“也想过有孩子总是麻烦点,不过,再一想,阿允不那样,大概也不会得看上我…”
“那个时候Aster不记事,后来她大一点,就让她叫我爸爸,我们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这件事我哥哥嫂子知道,他们当然不会讲,当初那批老夥计差不多都走了,剩一个,过两年也打算退休回马来西亚,他嘴紧,也不会乱讲… ”
许鉴成手里的烟继续燃着,那条火红的线慢慢往上挪,一段灰烧下来,落在他的裤子上,他抖一抖,又拿起烟来抽一口,满嘴里一股苦涩。
钟家豪一支烟抽完,用力地把烟头按灭在坐椅中间的茶杯座里,“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从来不说,有次我问,她就很不高兴…后来我想,她大概是碰到了坏人…”
这个时候,前面公路上不知不觉空出好大一段,道路开始疏通,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钟家豪如梦初醒般发动引擎。
谈话继续,气氛平和许多。
“你老家广东哪里?”许鉴成问。
“台山。”
“那里华侨很多。”
“穷啊,土地不长东西,只好到外面去找钱,我八岁跟父母去了马来,十七岁到新加坡,然后是英国,”他叹口气,“估计要老死在这里。”
“回过中国吗?”
“前年母亲死的时候同哥嫂一起去过一次,她要叶落归根,骨灰放回台山祖坟,阿允也一起去的。”
“你很厉害,自己做老板了。”
“小本生意,混口饭吃,怎么好同你比,”他淡淡地说,“听说你太太也好有本事。对了,你也有个儿子,是吧?”
“嗯。”
“多大了?”
“八个月。”
……
……
……
车子转上去布莱顿方向的M23,钟家豪问,“你当时不同她结婚,是不是嫌她不配你?”
“不是。”许鉴成说。
钟家豪看看他,唇边浮起一层淡淡的笑,“男人嘛,总是想找好的,顶好又靓又姣又旺夫,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自己条件低。”笑容里隐隐带着点自嘲,又像是在讽刺许鉴成。
“不是的,”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心里百味交集,又酸又苦又辣又涩。
钟家豪却已经转开话头,“问题是…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孩子,她,她根本不认识你,她以为你是舅舅…她只知道叫我爸爸…阿允刚走那段时间,她好不容易相信妈妈以后不会回来了,就天天晚上要我陪她睡,还一定要开灯,有点声音就醒过来,说是怕爸爸也突然死掉以后不回来了,那个孩子很灵的……”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点凄凉,“刚刚接电话的是我的侄子,可Aster听到是爸爸的电话,马上冲过来接,一开口就怪我怎么还不回家……你说…你叫我怎么同她讲……同她讲了,我怕她也会受不了……”
钟家豪从那里开始哽咽,许鉴成把自己面前的纸巾盒递给他,却也跟着抽起鼻子来,最后钟家豪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地撕纸巾大赛。
当车子停在钟家车库门口时,许鉴成把又一个烟头按灭,对钟家豪轻轻地笑了笑,说,“我还是当uncle吧。”
当时已惘然(162)
钟家豪转过头来,许鉴成把眼光移向窗外,过一会儿,听见他说,“下车吧。”
进了门,换上拖鞋,钟家豪喝退那只对着他汪汪乱叫的大狗,然后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哥嫂,他和他们握手、打招呼,天色已经全黑,客厅里点着灯,都是暖暖的橙色,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爬在沙发上用蜡笔在一叠纸上乱涂,另两个孩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你追我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穿白衬衫、藏青色尖领毛衣、黑西裤,打黑底黄色斜条领带,像是学校的制服,头上倒扣顶鸭舌帽,几缕头发从搭扣上方的洞里露出来搭在前额,笑嘻嘻地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左藏右躲;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件很相似的毛衣,黑底红纹领带松开斜搭在肩上,及膝的灰色法兰绒裙子,光着腿,脚上一双短帮白袜子,正一步不离地追着男孩子,想从他手里抢回遥控器,可男孩个子高,动作也灵敏,几次不成,有点赌气地一把揪下他的帽子,叫起来“Winston; give it back to me! ”她的长发微微有点蓬乱,披散下来,头上三七开分,较厚的那边用一个天蓝色的发夹别住,顶端是一个不知什么卡通人物,脸颊也由于奔跑涨红了。
Aster 微笑着叫他Uncle的时候,像是岁月打开了一扇门,里面一股风,将他从现时往里拖、往里拖,一直拖回到1985年那个秋天的傍晚。刹时,他又变回当时那个木讷寡言、满心丧气的男孩,呆怔怔地站在灰暗的水泥门洞边,听赵允嘉脱口一声“鉴成哥哥”,听得他目瞪口呆。
这一次又是这样,好半天,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半哑的Hi,房间里的灯光也仿佛登时明亮许多倍,刺得他眼睛都几乎有点张不开。
那么地像当年的她,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像是什么忧愁都没有。
他以为她没有忧愁,其实她是都藏在心里面。
1985年的事已经在他脑海里渐渐模糊,可是,看见了她,仿佛回忆中的水印又一下凸现出来,格外真切,真切得让他错觉可以跟着那个笑容回去,从头再活一遍。
周围的一切还在继续发生:那个叫Winston的男孩在母亲的呵斥下把遥控器从裤兜里拿了出来,换回自己的帽子,把一头蓬乱乱的卷发三下五除二塞进去,他长一张标准广东少年的脸,黝黑俊秀,身材修长挺拔;Aster叫过他之后却立刻朝钟家豪奔过去,“Daddy”,她清脆地叫;“You are late! ” 一面拉起他的手,动作十分自然。
鉴成愣了一下,撞上钟家豪的目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