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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这才明白当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对着旧照片说话的心情。是因为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期望,才只能寄托于那些无谓的想法;无论是否荒诞,的确像落水人面前的稻草,最起码,给让悲伤灭顶的心一点点慰籍,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回到钟家,钟家豪把车停入车库,叫他先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鞋跟朝外。是他自己的那一双。
“I got it back for you。”Aster听见声响,从客厅那一头走过来,轻轻地说。她已经脱下校服,换上一身蓝底白花的法兰绒休闲服,脚上蹬着毛拖鞋,前面两个大大的粉红球,头发在脑后高高扎起来,脸色微红。
他看看地上的鞋,又看看她,蹲下来, “Where did you find it?”
她想了想,“Winston took it…I saw him,but don’t tell his dad。” 她脸上透出一点得意。
从她法兰绒领子里露出一只小小的、白金丝编织的鞋子。
“Nice necklace。”他的眼光定在上面。
“Mum gave it to me。”
“I know。”他微笑着说,“Very nice;Very – nice。”
她也微笑了,“Winston doesn’t like you。 He said you are from America; and he doesn’t like America。”
“Really?”
她点点头。
“Do you like America?”
她想了想,歪着头说,“I like Disney。”
“What’s your favorite?”
“Guess。”
“Lion King?”
“No。”
“Aladdin?”
“No。” 她抿起嘴笑, “Shrek。”
“Shrek。” 他跟着微笑,然后伸出右手手掌; “Give me five。”
她看着他,眼睛里有点不解。
“Push my hand。” 他说,指指她的左手。
她把五个手指贴上来。
“Harder。” 他们各自收回手掌,又往前,“啪”地碰在一起。
“Again。Give me five。” 他说。他们再击掌,Aster 笑了。她的手很小,很柔软。
“This is how we make friends in America。”
她看着他,像是下了个决心似地说,“I like you。” 说着,半眯起眼,两个嘴角一齐弯弯地朝上翘去。
当时已惘然(167)
这是两天来她第一次对他完全展开笑容,露出一排牙齿,两粒圆圆的门牙,旁边一排整整齐齐延伸开去。
她朝他心无城府地笑,像是把心铺排开来,仿佛说,我决定相信你了。
他也对她笑。Aster的手指还贴着他的,细细的,小小的,有种难言的感觉刹那间触到他心里最低一根弦,轻轻一碰,余波遍及全身每道神经,一同激荡起来。
“她身上有一半是我的血。”许鉴成看着她白皙的额头旁一根微蓝的血管,这样想着,不由有点恍惚。
“Dad!” 这时,Aster依然一脸笑容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清脆地叫了一声,声音拉得长长的。鉴成被她叫得怔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放开他的手,朝后面的钟家豪奔过去,“Mrs。 Baker gave me A today!”一面拉着钟家豪去看她的家庭作业,把许鉴成一个人留在原地。
许鉴成在门厅入口处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钟家豪和Aster又从房间里说笑着走出来,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像很多根钢针样密密地朝他的心刺过去,里面的血流出来,充溢全身上下。
晚饭桌上,气氛比昨天好了一点,小安德鲁吃了几口就没心思,跑去看卡通;许鉴成努力地和Aster说话,但他很快发现,有钟家豪在场,她的注意力立刻就集中到他身上,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他即使能搭上话,也没有什么太多好说。
刚才小女孩忽闪着眼睛对他说“I like you”,大概更是出乎礼貌,无非表示,我喜欢你来我家作客,仅此而已;对于她,他只是素昧平生的一个人。
许鉴成感到一种悲凉的、无能为力的嫉妒。钟家豪好像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不时看看他,他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盘子里的生菜色拉和烤羊肉。他有点害怕看钟家豪的眼睛,那里头,诚恳之外,总有那么一些同样无能为力的怜悯,让他越发觉得难堪。
“菜怎么样?”
“很好吃,”他抬头笑笑,“你开中餐馆,自己吃的怎么全是西餐?”
“就是因为开中餐馆,天天闻中菜,回来总想换换口味。而且西餐也简单,阿允以前……”钟家豪说到这里厄然而止,又去从旁边的大盘子里拨羊肉给他。许鉴成也没有再问,他们之间达成默契,在孩子之前不提允嘉的事情。
“你还好吧?”两个孩子都睡觉后,他们坐在后院的台阶前抽烟,已经九点多,夜气清冷。
“嗯。”
然后就没话了。
过了很久,钟家豪说,“阿辰说帮你把鞋子找回来了。”
“她告诉我了。”
“她对你很好啊。”
许鉴成转头看看钟家豪,钟家豪正凝视着自己香烟上的红色火星,然后对着那个明灭的火星微微地笑了笑。
又没话了。
后来,他请求看看允嘉的照片,钟家豪拿出两本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结婚照,旅游时在法国和意大利的,小安的满月照,三个月,半周岁,一周岁,宇辰的生日照,第一天上幼儿园和小朋友们一同拍的,他们夫妇和孩子们一同拍的,几乎每张上面,允嘉都带着笑,有微笑,有浅笑,有调皮的笑……在医院里头靠着刚生下不久的小安,在伦敦过中国年看舞龙灯,在家里和孩子玩积木,在比萨和宇辰一起推斜塔。他贪婪地一张张翻着,那么多的片断,都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开心。
他想起自己家的相册,也差不多;拍照的时候,一说cheese,总是张现成的、明媚的脸。
那些照片无言地串起六七年的岁月,告诉他允嘉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过什么样的生活,这让他既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允嘉嫁了个好人,过了一段好日子;心酸的是,这么长的岁月,她的生活里没有他的影子,而他自己的,也没有她,即使在心里思念对方,一如分离时的诺言。
允嘉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在剑桥拍的,背景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学院,那上面她穿了件大大的牛仔布休闲衬衫,袖子卷得高过手肘,笑眯眯地搂着前面黑黑胖胖的小安,左边是Winston,右边站着宇辰。背景里有一群参加毕业典礼的学生,都穿着长长的、黑色红锻滚边的袍子,小安和宇辰头上戴着同他们一样的帽子,小安的帽子太大,一半歪落在额头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帽沿下眨动;宇辰微低着头,略带矜持地笑着,嘴角却抿出一个调皮的神情;一边的Winston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托在手指上像玩具那样转着。几乎可以上杂志的一张照片。
他盯着那张照片许久许久。站在一起看,宇辰实在很像允嘉,五官长得像,眉宇间的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赵允嘉到他们家来,他奇怪她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的诗人爸爸;现在,他一直偷偷地留心,宇辰身上有哪些地方像他,他可以肯定钟家豪也在观察,留心很久,结果却是微乎其微。
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们都要在不属于自己的家庭里生活,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所以老天才出此下策,抹掉了她们身上父亲的痕迹?在自己女儿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怎么还能有心去疼爱?
几年前在希思罗机场,她拿出钱包要给他看照片,又收了回去,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奇*书*网。整*理*提*供)
就是那次见面后,他下过决心为她抛弃家庭,后来作罢。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当时打电话找到她,即使向晓欧没怀孕,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到头来,她会不会做和自己同样的选择?
这些年他为自己的选择遗憾,可是或许,换成她,也会放弃,到头来一样的结局,无非在两个人回忆里都添一缕带着凄苦的甘甜:至少,那么想过;要没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就会在一起;年纪越来越大,原因越来越多,这个,你明白,我也明白。
“去年,她说夏天想去一次纽约,”钟家豪又擦亮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夏天生意最忙,要去,就只能她一个人去,她说不要紧,趁暑假带阿辰一起去,正好让她也看看美国,”他顿了一下,“她大概是想带阿辰去见你吧。”
许鉴成抬头看看他。
“后来她说算了,夏天纽约太热,还是以后再说,后来没去,我也就没放在心上。我现在想,她那时要是真的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是说,”他朝天吐个烟圈,“回我身边来。”
许鉴成默默无语。他的唇边慢慢浮上了一个凄楚的微笑。
他们坐在沙发上接着像比赛一样抽烟,一直抽到下半夜。
第二天,他看见了允嘉的酒吧,在布莱顿栈桥旁边一条小巷里几家旅游商店中间,门面不大,典型的南部英国风格,一列黑白格子的窗户在周围一片蓝绿基调的店面里显得十分突出,门上的彩色玻璃露出一块Closed的牌子。不看招牌,他也知道这家酒吧叫什么。
“去年底关了一段时间,前不久又开的,”钟家豪停下车,在方向盘上擦擦手,“我现在也不常来…主要是我嫂子帮着看,请的两个人也都不错。”
时间还早,酒吧关着,钟家豪打开门让他进去,微暗的店堂里打扫得很干净,装修以咖啡和米色为基调,靠墙几圈矮沙发和绒面木椅随意放着,茶几上散放着杂志和几个杯垫,前面的吧台上倒放一排长长的椅子。阳光照进来,像是被玻璃窗割碎了的金泊,零乱地落在地板上。
“客人多吗?”
“每天的流水有七八百,”钟家豪补上一句,“在这里一带算不错的了,和饭店不能比,可阿允喜欢,她把这家酒吧当宝贝。本来也想过卖掉算了,省得每次看见都伤心,后来想想还是舍不得…”
许鉴成抬头去看天花板,出于意料,那竟是一片苍蓝,像大海,又像深深的夜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米色基调墙壁上大块的蓝色做天花板,足以让每个喝酒的客人无意抬头时吓一跳,然而,吓了一跳后,却又发现,这种搭配竟然如此的和谐。
他记得允嘉就是刷这一块天花板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
钟家豪默默地走到旁边,拉上窗帘,按下墙上一个开关,嵌在墙壁里的几排灯朝天花板照去。
慢慢的,他们的头顶上映现出一颗星星,然后又是一颗,再一颗,到最后,奇迹般变成满天的繁星,每一粒都像颗钻石。
那是一片不会黯淡的星光。
“阿允在一本杂志上看见的,很喜欢,就跟我说等装修的时候也要弄这样一块天花板,这种漆很特别,专门从法国买来的,吸收足了强光就会发亮…也很难漆,她怕人家弄不好……”钟家豪的声音又有点哽涩了。
许鉴成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北斗七星,只是他已经看不清哪颗是哪颗,整个星座变成一个明亮的勺子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摇欲坠。
“不要把它卖掉。”他喃喃地说。
“我不打算卖。” 钟家豪说。
“不要把它卖掉。” 他又说一遍。
“我不会卖的。”
“要卖以后就卖给我。”他像是没有听见。
“我说了不会卖的,”钟家豪重重地说,“你我也不会卖。”仿佛有点生气,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那天下午,许鉴成又去看允嘉,这次是自己打车去的。
昨天那一束白玫瑰还在那里,他添上一束红的。
墓园里静悄悄的,他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墓碑肩并肩的,他把头轻轻地靠在碑石上。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始跟她说话。
他告诉她,早上看见她开的酒吧了,“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酒吧,” 他把手搭在碑石上,“真的,最最漂亮的。那块天花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像片,她对他微笑。
然后,他开始说自己,从他们上次分手说起。
“…我从上海飞到洛杉矶,然后在那里转到亚特兰大,再转飞…总共飞了二十多个钟头,你到伦敦没飞这么久吧?其实飞的时间不是很长,就是老在机场里等…过美国海关的时候,他们把我的箱子全给打开了,把肉松全给没收了,幸亏带的盗版CD全裹在衣服里,否则可就惨了… ”
“我在学校里第一年当研究生助理,就是给教授打工,收集整理数据什么的,运气不好,我跟的那个教授是个工作狂,天天泡在办公室里,一天七八杯咖啡,不喝咖啡的时候就是可乐,每周五盯着我们要报告,我们都怀疑那是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回家没意思才这样…我毕业的时候他被提成了副教授,才三十二岁,破了学校的记录,不过谁都不羡慕他…”
“我去美国第三个月就买了辆车,买完了立刻靠在车子旁边拍照寄回去,自己觉得特别神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