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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送块电子表。
那个周末他去买参考书的时候,顺路到百货商店看了一下,女式电子表款式不少,都很好看,中等的两百多块钱,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出商店,觉得挺高兴,好像一转眼,已是五年之后,而他已经送出了那份“比较有意义”的礼物。
五年之后,顺利的话,他在念大学二年级,而允嘉,也应该长大了吧。
向晓欧回来上学的那天,把笔记还给许鉴成时,把一个小盒子放在他铅笔盒上,“这是冻疮膏,我妈公司里发的,那天忘记给你了,很管用的。”
许鉴成一时楞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向晓欧已经随着上课铃走远了。
那瓶冻疮膏,他破天荒没有叫允嘉一起用。他把它藏在自己放内衣裤的抽屉里 …… 允嘉有时候会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搜刮,但还不至於翻他的背心裤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允嘉,便自己又去药店买了一支冻疮膏给允嘉涂。
向晓欧送的那种冻疮膏和一般的冻疮膏不一样,凉凉的,香香的,带着股药味。每次把它涂在手上,就会想起那次在游泳池遇见她时,她身上的味道。
那一年,许鉴成的爸爸承包了纺织厂一个门市部。本来只是小打小闹,希望把厂里积仓的一些货低价购进再批发掉赚个差价,不料几笔生意下来,歪打正着,被他挖出一条向港台和海外市场批量销售亚麻布的渠道,利润很厚,他索性砍掉其它种类,一门心思做起亚麻布来。
风水轮流转,到允嘉考初中时,他们家已经成了一般人口中的所谓“暴发户”。
“暴发户”这个名称不大悦耳,却有很多实际好处:比如他们现在有钱把浴室彻头彻尾重新装修一下,装上热水器,一家人都不必再去挤五分钱一次的公共浴室,再放进洗衣机,从此洗衣服毋需大动干戈;比如爸爸给鉴成专门买了一个石英取暖器;比如家里十四寸的三洋换成了二十一寸的索尼,马景涛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比如,允嘉升学考试成绩平平,却机缘凑巧,挤进了鉴成那所全市数一数二的中学初中部。那所重点中学正好搞一个“教育改革”,打算在初中部开设一个 “民办班”,实质就是扩招,分数不够,交钱。
此举激起群愤,市教育台专门搞了一个节目,很多“教育界资深人士”众口一词地大声批斥,里面包括向晓欧的爸爸,板着雷公脸说这是“十足的杀鸡取卵,行业歪风”,深恶痛绝,仿佛良家女子看见小姐妹一夜之间成了“花满楼”之类地方的头牌。
许鉴成的爸爸看了那个节目,不以为然地把左手无名指上的大戒指摘下来揉太阳穴,“一帮酸秀才,放个屁都比人家罗嗦,听得我头都痛了。”第二天到学校去替允嘉交钱报了名,回来把脚往茶几上一搁,“钱真是个好东西。”
允嘉像个跟屁虫般学他的声调摇头晃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说得鉴成爸爸哈哈大笑,“你倒更像是我亲生的。”
文理分科时,许鉴成做了一个让汤骥伟跌掉眼镜的决定,他选择了文科。他给所有人的理由是自己文理科成绩差不多,进文科班更加容易拔尖;但其实那只是一半理由,另一半是因为向晓欧也选了文科,他希望还能跟她同班,因为分班后会按成绩划快慢班,以他的成绩,应该能和她进一个班。自然,这个理由,他是无论如何不承认的。
不过,渐渐的,许鉴成发现文科其实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念的。晚上温习功课,翻开教科书,唐宋元明清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古人一起诈尸跳出来念念有辞:大才子王勃一马抢先,没做到称心的官,撒起娇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言下之意“不给我官做你们不要后悔噢”;柳宗元官是当了,却被打入冷宫,也发起牢骚“文字由来重李唐,如何万里竟投荒?”;看得范仲淹很是不以为然,“瞧你们这小样,我不也挨了贬,觉悟可高多了”,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们知道不;还是李白洒脱,捧个酒壶“都吸吸个啥子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咕咚咕咚灌下去,“七分镶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大嘴一张哇拉哇拉“一吐就半个盛唐”,好家伙,亏他不知道自己的诗给金牌马爹利拿去做了广告,否则拿酒抵版权,几箱一灌,还不三下五除二吐出个文艺复兴来?
当时已惘然(15)
一句话,那些文人骚客,无论爽与不爽、衰与不衰,情场得意或仕途失意,有话说或没话说,都会争先恐后欣然命笔一番来折腾七朝八代的后世子孙,看得许鉴成头昏脑胀。现在他也需要喝咖啡了。
他叹口气,伸手拿过桌上的杯子来,里面的咖啡已经被只剩一点点。
“嘉嘉,再去冲杯咖啡来。”
“杯子里还有呢,不是说好谁喝完谁去倒吗?”允嘉头也不抬。
“所以你就给我留这么一口?”
“一口也算啊。”
“不算,那都是你的口水。快去快去。”
“等一会儿,”允嘉竖起一个手指,“就等一………会………儿,一………会会………儿,慕容复已经带人杀上灵鹫宫了,关键时刻啊。”
现在允嘉书桌上的美少女已经换成了一帮大男人。六年级暑假没有作业,她哪天心血来潮找了一本她妈的武侠书来看,翻着翻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钻研得比教科书认真百倍,还会时不时提出一些很“独特”的见解,比如“呸,胡一刀自己吃饱饭没事做找人打架还要连累老婆孩子在旁边喝风,冰雪儿也真是的,又不是不会武功,暗地里做个手脚让他赢了不就完了,或者输掉也行,苗人凤反正也是个大侠,输给他又不丢脸,总归好过一起死光光”,或者“我要是小昭,肯定找个机会把张无忌给迷奸掉”,再不就是“乔峰这种男人最讨人嫌,把女人像拍苍蝇一样拍死然后再去后悔,管个屁用啊,段公子就实惠多了,他的六脉神剑是不大顶用,但起码凌波微步练得好啊,一看人家打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拉着王语嫣逃命,对不对”,听得许鉴成哭笑不得。
这“一会会儿”等了十分钟还不见动静,鉴成只好起身自己去冲了一杯咖啡。等他端过来刚放到桌上,允嘉已经眼明手快拿起来喝,一面喝一面冲他嘻皮笑脸,“谢谢。”
鉴成摇摇头,接着看书,“下次每人一杯,不跟你分。”
看着看着,他的眼皮打起架来,允嘉却越发兴致勃勃,时不时“嘻嘻嘻嘻”笑得乐不可支。
“喂,你有点自制力行不行?不要干扰我看书。”
“段誉又认了个妹妹,真好玩。”
他瞪了允嘉一眼,拿出语文练习卷来:世界文学史上四大吝啬鬼是谁谁谁和谁?真是行行出状元,小气也能小气个万世流芳;海燕和海鸥都象征什么社会阶级?我说这海鸥也真够倒酶的,一样出来找食吃,因为长得不够黑、飞得不够帅,一不小心就变成了“自私、懒惰、害怕挑战、贪图安逸的小资产阶级” 的代表;为什么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废话,林妹妹肯定不知道“扒灰”是什么意思,焦大哥怎么可能跟她有共同语言;停车做爱枫林晚…不对,是“坐爱”,嘿嘿,刘诗人很有雅兴嘛,难怪当年他和柳宗元一起倒酶同船发配南方,柳宗元没几年就死了,他却活得长很多,和他“人老心不老”恐怕有很大关系;为什么说“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而不说“两棵都是枣树”,有什么深刻含义?嗯,我全背出来了,可是,呵呵,不好意思,尊敬的鲁迅先生他自己可知道这个“深刻含义”否?默写‘琵琶行’后半部分。这道题目出得实在恶心,我不把全文背出来怎么知道后半部分从哪里开始,妈的,默就默…最后一句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怠,大胆民女,不好好弹琵琶,勾引国家干部,害得堂堂江州司马都“湿了”,唉,不对,这青衫到底湿在哪里呢?
他一面做题一面天马行空,不由笑出声来。抬起头,碰到允嘉诧异的眼光,“你做题目也能那么开心?”
他收起笑容,“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从学习中寻找乐趣。”
“从学习中还真能找出乐趣来?崇拜。”允嘉不无佩服地看着他,一面把他的试卷拖过去看,看了半天,茫然地抬起头来,“乐趣在哪儿呢?”
“这个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自己去慢慢体会。”他支吾起来,含糊其辞。然后看着允嘉面前的书,再也抵制不住诱惑,狠狠心,咽口唾沫,“去,把‘笑傲江湖’ 给我拿来!”
允嘉把书递给他,双手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两个眼珠子悠悠地转了个圈,嘴角慢慢地往上抿出两个笑涡,突然问,“鉴成哥哥,你说,你爸会不会也像段王爷那样在外面给你生了一窝妹妹?”
他愣了一会儿,清清喉咙,“嗯…首先,你的冠词使用错误,‘妹妹’可以用‘一群’,‘一帮’来修饰,但不能用‘一窝’来修饰,因为‘一窝’是形容小动物的,尤其是哺乳类动物,比如“一窝小猪”,其次,”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板起脸,把声音抬高一度,“你…哪…里…又…痒…痒…了…吗?”
允嘉索性把头搁在胳膊上笑了开来,“我是说真的。你觉不觉得你爸挺‘花’的?”她把声音压低一点,“上次我跟我妈还有你爸逛商店,我妈去试衣服,我和你爸在外面等,一会儿功夫,他就同那个售货员小姐搭讪起来,眼睛老盯着人家的屁股,口水都快掉下来了,简直恨不得伸手去摸摸人家呢。等我妈一出来,他又装做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瞎说什么?”鉴成低声训斥她。正在这时,外间打麻将正酣的后妈突然响亮地叫了起来“自摸!”,两个人对看一眼,终於忍不住一起趴在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完了,鉴成指着允嘉微微上翘的小鼻子,“我爸上次说你像他亲生的,保不定啊,你还就是他亲生的,那样你可真是我妹妹了。”
允嘉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一点点收了回去。她呆呆地盯着咖啡杯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地说,“不可能,要那样的话你爸肯定不会动不动就说‘马莉,这个女儿我看你要好好管一管了’。”
“这也不一定,段正淳到处播种生出那么多女儿,自己知道吗?”鉴成没想到允嘉居然当了真,索性恶作剧起来,“妹妹啊,仔细看看,我们长得还真有点像呢,你看你的眉毛…”
“瞎说八道,谁要跟你像。”允嘉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这件事情他过后就忘了,一个多月后,允嘉突然神采飞扬地告诉他,“我肯定不是你爸生的。”
“今天回家的时候,医院前面摆了个摊免费验血型,我们都去验了。我跟你爸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好高兴的?”
“当然高兴。我爸至少会写诗还出过书,你爸呢?哼,说老实话,我觉得你爸除了挖耳朵掏鼻孔吹头发喷香水还有把臭脚搁在茶几上剪得脚指甲满地乱飞,别的什么都不会。”
“我爸会挣钱,你爸呢?”
“那也是因为我妈有帮夫命。”她示威地挥挥拳头,气得鉴成话也说不出来。
上了文科,许鉴成如愿以偿地又和向晓欧同班,但是他逐渐发现,站在什么“楼台”上和得不得月好像并没关系。向晓欧还是当班长,他还是当劳动委员,两个人之间还是同以前那样不远不近,见面点头微笑,偶尔说两句话的情分。他找了个机会感谢她的冻疮膏,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我们家有好多呢”。他有点失望:我背了那么多王勃柳宗元范仲淹李白,就得到这个待遇?太冤枉了。
汤骥伟进了理科班,果然一枝独秀,因为从前那些和他作对的“娘们儿” 大多念了文科。他以自己“缺乏领导才能”坚定地谢绝了老师请他做班干部的要求,而把精力都放在参加各级学科竞赛上,因为得奖的话,高考可以加分。
“我真想不到你会去念文科。”汤骥伟说。
“我的条件念文科有利。”
“是为了她吧?我奶奶可说你在理化方面一点都不比我差。”
“那我读了文科,你不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许鉴成故意嘻嘻哈哈起来,“再说,北大也有文科院系啊。”
汤骥伟摇摇头,换个话题,“我听说你妹妹在初中部很出风头。”
“出什么风头?”
“漂亮啊。”
“赵允嘉漂亮?”许鉴成轻轻扳住右手的煞车让自行车拐过一个弯,有点诧异地看着汤骥伟。允嘉的确长得挺可爱,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正儿八经用“漂亮”这两个字形容,难免有点不习惯,“赵允嘉漂亮吗?”
“你问我我问谁?”汤骥伟伸手把书包带子扶扶正,“反正那些小男生都觉得她是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