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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备府衙门里,白细柳登上座,谢玉随侍在旁,两人都是男装打扮,来不及更衣。裴烈与副将颜白鹿在下首。颜白鹿见公主悠然自得地四处观望,心甚不安,忍不住问道:“殿下仓促到徐州,可是敌情有变?”“没有。”“那是陛下有什么谕旨传达?”“没有。”“可是守备府有什么过错?”“没有。”
一声比一声干脆的回复却没有令颜白鹿稍微心安,相反地,他却越来越忐忑起来,硬邦邦道:“那殿下为何来徐州?”“我来玩的。”白细柳大言不惭道。颜白鹿又有一股怒气隐隐透出:“殿下金枝玉叶……”
“好了好了。”白细柳无奈打断他的话,朝向裴烈道:“裴将军,我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拿下幽州?”这一句话劈空而来,裴烈眸色深沉,不为所动,问道:“这是陛下的心意吗?”白细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有千里而请战者哉?我只问将军有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如果有,就拿幽徐的地图来。”
裴烈据座不动良久,连颜白鹿都渐渐生疑。白细柳只抬头望天,意甚闲暇。她身后的谢玉却满面愁容。他们如今所议的事,往轻点说,是矫诏干政,还是最为忌惮的军政!往糟糕的地方想,那是意图谋反,挑起边衅,举国罪人!但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竟然再也收不回去了!
收回幽州,这是多么诱人的提议啊!自崇明年间裴烈随白雁声、孟子莺驻防徐州,他在幽徐边界整整待了七年,从一个不晓事的顽童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边锋西北,湖海风尘,经历了无数的战役,只有崇明年间的徐州会战至今也忘不了。那是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和来自塞外戎狄的巨大恐惧。
自龙门山会盟之后,北燕退还了雁门关以内的大部分城池,却牢牢据守着幽州城,扼住南朝的咽喉。萧瑀的意思,是要用西北之劲,制东南之饶。他在城头无数次北望,暗下决心,誓要拔除中原土地上这最后一个敌人的堡垒。
时机不容错过。裴烈站起身来,点头道:“舆图在谢鲲的北溟堂中,殿下随我来吧。”颜白鹿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白细柳却是抿唇一笑。
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以天下为志向?
谢府就在守备府的对面。谢家园林,丛菊孤松,水石禽鱼,古而洁,隽而永。北溟堂自建造之日起,已历五十载寒暑,仍然巍然耸峙,犹如忠臣义士浩然正气千秋不散。
白细柳走进书房,在正堂拜过谢鲲的灵位,转入内室。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蒙尘的老画,画上几株白梅,梅树下一个美人。二十四桥明月夜,明珠一颗掌中擎。那还是谢后未出阁时的模样吧。
裴烈找到了一卷手稿,在画桌上摊开,环视在场的三人,道:“崇明十五年,陛下奉命守徐州。北虏来犯,谢鲲带走了大部分将士,只余五千人守城。陛下和蜀帝,后来从一条密道突出重围,冲到幽州城外,解了徐州的急。”
颜白鹿面上还有犹疑的情绪,白细柳忽然转向他嘻嘻一笑道:“颜将军,若攻下幽州,是你们的功劳,若失败了,由我来扛。”颜白鹿脸色变幻,愤愤道:“殿下,这不是儿戏,一将功成万骨枯……”
白细柳道:“萧瑀在幽州吧,我去和他谈谈吧。”
裴烈、颜白鹿走后,谢玉径直走到墙下的《白梅图》前,望着画纸上谢后年轻时的模样。白细柳好似听得懂她的心语一般,走到她身后,柔声安慰:“玉娘,我不会有事的。”谢玉回头望她,愁容不展:“殿下,裴烈胆大包天,不可不防!”
白细柳怔了一怔,倏尔笑道:“爹爹能放心把徐州交给他,一定有他过人之处,何况用人不疑。”
谢玉自知无法说服她,转头仰望画纸,眼里蓄满了泪水,“殿下,原谅我,我希望这一战不会成功。因为如果我们胜利,你就会毫无牵挂地去西川了。”
白细柳猛地心脏一窒,被她的话钉在了地砖上,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
两人相互凝视许久,谢玉摸去眼角泪水,盈盈下拜道:“玉娘说笑呢。祝殿下武运昌隆。”
宣武九年的初冬,武德长公主重返幽州战场。
幽州城外的原野,人们取走了一年的粮食,骑走了战马,丰收之后只余荒凉的大地。在万仞坚城之下,忽然出现了一支白衣白马的部队,打头的将领身披大氅、腰带龙泉宝剑,头盔之下雌雄莫辩。
摄政王萧瑀此时正在城内指点修缮工事。他去岁被弹劾而遭幽禁,今春南朝举兵来犯,在皇后萧淡月的劝说下,皇帝又将他放了出来。他便带兵来解了幽州之围,此后一直留在城里料理善后事宜。秋后连日阴雨,工事进展缓慢。
他听了哨兵的报告,脸上并无多少情绪显露,带了一队亲兵,上了城头的望楼。萧瑀看着城下突然冒出的这一队敌军,嘴角竟然露出了几分莫名笑意。“有趣,带一百人随我出城。”城头的副将齐声上前阻止:“王爷,危险,万万不可!”萧瑀不为所动,眨眼便点齐了人马,从城门逶迤而出。
两队人马在城下打了个照面。白细柳掀开头盔,咧嘴笑道:“王爷,别来无恙。”萧瑀已知是她,面上三分笑意七分警戒:“未料武德公主大驾,有失远迎。你父皇还好吗?”白细柳点头如捣蒜:“极好,极好。”
萧瑀收了眼中笑意,仗剑相问:“公主此来有何事?”白细柳牵动缰绳往前进了十余步,几乎与萧瑀的马并头。她如此大胆,北燕的将士都眉目耸动,有人更跃跃欲试。萧瑀定睛望着风尘中而来的她,恍惚听见萧溶月的爽朗笑声。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世人对于任性的美丽少女,总是抱有更多的宽容。
“舅舅,”白细柳以腹语出声:“您当年与娘亲有约,改制若二十年不成,就将北疆拱手让出。请你暂退幽州之北,静观天下形势变换吧。”你的汉化之策还未培植出稳固的势力,我的文明已经苏醒了。该顺应时代的呼唤,你的文明需要蛰伏了。
天上好似落下了什么,萧瑀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那是细小如盐粒的雪花。二十多年前的雪夜,在幽州城内的兰若庵里,母亲因为错认了孟子莺而惨遭毒手。亲眼目睹此情此状的他,一生中的雪都在那一个冬夜落尽。
萧瑀摇了摇头,将那些往事抛诸脑后,大声道:“幽州城是鲜卑人用生命夺来的,殿下若要登城,便需一战。”如何不知,战争不能孕育文明,不能浇灌心灵。和平才行。但幽州不是洛邑。便是今日的洛邑,也是你娘亲用命换来的。
白细柳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她忘了,两军对阵,他不是舅舅,而帝王学中,没有任侠这一课。她将头盔重新带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萧瑀和那高不可触的城墙。
大成宣武九年的初冬,武德公主领徐州人马五万,攻打幽州。趁秋水泛滥,掘开拒马河河水,引水灌城,又投掷霹雳弹,死伤者无数。三十日,攻下幽州。
越明年,公主下嫁西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五章
冬天的锦官城实在乏善可陈,不要说芙蓉花已经枯萎,便连望江楼的修竹也落尽了叶子。闲居无聊,从长乐宫里被飞檐遮蔽的天空望去,只有西岭雪山洁白的身影隐约可见。
东宫“承乾殿”的后面,有一处新修的殿阁,名为“幽篁居”,仿照江左园林设计,曲廊数折,两亭浮水,花木竹石,无不精美。太子妃就住在这所金屋之中,衣服屋宇,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
自太子妃嫁到益州已过三寒暑。整个西川的人们在伸长了脖颈等着看热闹中也渡过了三年,可是太子妃的表现竟然和这锦官城的冬天一样乏善可陈。她竟然不像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样跳脱不羁、凡事出格,竟然安安静静在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至于帝都的许多大臣命妇至今不知她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张猴子般的面孔。
正月里,天宁帝到幽篁居来看太子妃,正遇上成国的使臣向白细柳进献过节礼品。这批礼品腊月之前就应该送到了,只是路上遇着雨雪,又加上蜀道难走,时至今日才送进宫来。
孟子莺到的时候,使节已经告退。一个梳着精巧椎髻,头上插满了珠翠金银宝钿的华服女子正在殿里坐着一页页查对礼单。他走过去,随便扫了几眼,除了金银玩器,锦缎首饰之外,还有什么“旧居折柳一捆、南山梅花一盒”诸如此类的,便笑出声来:“瞧瞧你爹爹,西川什么没有?巴巴地叫人送来。”
白细柳恰巧开了手边一个锦盒,见里面的一捆柳枝用丝带系着,长途跋涉之后,叶子依然苍翠欲滴,顿时肝肠欲断,强抑泪水道:“总是一片心意,聊慰思念之情吧。”
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引起了孟子莺的注意,他指着问道:“这是什么?”白细柳伸颈一看,只见是“春雨百斤”,笑得前俯后仰,将眼泪倒逼了回去。她一面扶腰,一面对殿外喊道:“来人,把成朝进贡的春雨拿进来给陛下见识见识。”
不一会就有宫人捧着一个装满粉丝的食盒进来。孟子莺啼笑皆非道:“搞什么鬼?这就是春雨?”白细柳笑道:“这大约是我弟弟的杰作。小时候他不爱食此物,我就骗他说,这是春天的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冻住了,寻常人家吃不到的,是顶好顶好的东西。从此以后,他便唤此物为春雨。”
孟子莺听到这一番小儿女故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要同样找几件太子小时候的糗事来取笑,然而任他搜刮肚肠,脑海深处都空空如也。关于太子的记忆屈指可数。而那些记忆中竟然没有一件令人愉快的。
白细柳见他脸上茫然不甘的神色,试探问道:“父皇,你此来有何事?”孟子莺微怔了一下,道:“没什么事。朕来看看你,一直想问你,去年冬至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白细柳眼光微微闪烁,垂首道:“不过略有口角而已。是孩儿的不对,一直未向殿下道歉,令殿下耿耿于怀。”
东宫不和,有传言去年冬至太子夫妇大吵一架过后,两人一直未再说过话。今年除夕,皇帝令太子向太子妃敬酒,太子拒不领命。随后在家宴之上毫无征兆地退席、拂袖而去。因着新年,皇帝不便责罚。眼看出了正月,孟子莺才将东宫一干与太子亲密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就连太子最喜爱的侧妃赵氏也被罚入掖庭做苦工。
她头顶的凤凰翠翘,身上百鸟朝凤的洒金裙摆,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如此地不协调。孟子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边往殿门口走,边说:“阿柳,我当年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嫁到益州。没想到你爹爹舍得放你走,没想到你甘愿画地为牢,守在这承乾殿里。”
白细柳缓缓尾随他的脚步,四合如意天华锦缎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亦是叹气道:“孩儿如果不来,陛下就有了兴兵的借口,所以孩儿不得不来。”孟子莺回望她不再稚气的脸庞,微笑道:“如果今日你爹爹带兵打到锦官城下,你会如何做?”
白细柳扬眉淡笑,直言道:“孩儿会劝您无血开城!您打不过我爹爹,也不会和他打。”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毫无半点退缩之意,最后反倒是孟子莺败下阵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篁居。
白细柳站在殿门口的白玉台阶上,在他离去的方向,一棵银杏树正飘落最后的黄叶,形如春天的蝴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本来也不远了。“你知道吗,玉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在基督教里,蝴蝶是重生的象征。”
一个身穿女官服饰,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件白狐大氅,展开披在了太子妃的身上。白细柳轻声道:“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父皇来找他,我们就成全他们吧。”谢玉愁容满面,道:“那谁来成全殿下?”白细柳握住她的手,凝视她道:“你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比天下人要幸福很多了。”
谢玉心如刀割,过了好一会才勉强点头:“全凭殿下做主。”
春雨,是在春分和谷雨之间吗?这时间真是不好把握啊。
孟子莺离开幽篁居之后,尚未走出东宫,便有人来禀报,太子在承乾殿正殿台阶上跪着,已跪了一个时辰。孟子莺霍地转过头来,眼波如刀,怒锋一闪:“是为了那个赵妖姬吧。叫他跪,我看他有几两硬骨头,男子不为女子流血流泪,还算是个男人吗?”
这日午后,从长乐宫里出来一名信使,直入锦官城西的板桥巷子。巷子最里有一户人家,庭院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打拳,马步端正,出拳有劲,虎虎生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