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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谁送来的?送剑的人在哪里?”
早在裴邵兵临城下之时,少帝便已封他晋国公,其兄裴烈进封大丞相、太子太傅的官职。锦官城破之后,裴烈还在江陵督军,便有朝臣上奏章为他请赏:封王,加九锡。九锡是九种特殊恩典,历朝历代,“受九锡”是无限接近天子的意思。
此论一出,既有人跟风而上,亦有人大加驳斥。裴烈远在江陵,连上三道表谢绝。三道谢表被有心之人在市井传抄,情辞恳切,如泣如诉,大有“阅之不泣者非人也”的意思。
最后一道谢表是委托宁王白雁行奉到御前。皇帝翻看后冷笑不绝:“身比鸿毛轻,谤较泰山重?哼,白日鬼话!”他抬眼看下面坐在春凳上的宁王,扬声道:“周国公收复西川,立此不世之功,赏无可赏。已有统一天下的威望,又何妨受一受九锡?有功不赏,何以服众?”
宁王从前看这个侄子只觉憨态可掬,现如今却有“大贤虎变愚不测”的感觉,越来越觉得陌生了。他谨慎道:“周国公是不会受九锡的,陛下何必一再坚持,将人放在火炉子上烤?”
白琼玉好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乐不可支,小孩子一样笑倒在御桌之上,全无形象。白雁行见殿内无闲杂人等,遂无奈道:“周国公是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陛下为何不信任他?若能像先皇和孙叔业一样,陛下与他也结下君臣之契,何愁天下不安、乱世不平?”
白雁声与孙叔业堪称乱世君臣的典范。可是,正是因为父辈们的光芒太耀眼,过于仰慕已死去的人物,才无法看清眼前的人啊。
白琼玉意兴阑珊道:“并非朕无意结契,是他心中只有父皇一人而已。”
白雁行大惊失色:“陛下误会了……”白琼玉起身走下丹犀,宁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皇帝脸上有着三分轻愁,苦笑道:“他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不是父皇的替代品。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给他那样的错觉。三叔,我有分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我不是那样浅薄的人。传令周国公,锦官城之事全权委托他与晋国公。若有皇姐消息即刻来报。城破之后,唯金银可随意取用赐给将士,其它财物不得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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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白雁声还在位时,便有一种想要拨乱反正的声音。
科举选拔未成气候,这仍然是个靠出身决定一切、不是名门就难以出头的时代。白氏政权出自草莽,因为与胡虏有亲而饱受非议。夏朝末代皇帝刘破虏被鲜卑人掳去,死状凄惨,此事也被记在白氏头上。大成王朝紧紧围绕宣武帝一人为中心,所选的继承人缺乏镇服天下的威望,政权的崩溃就难以避免了。
中原士族赖白氏铁血手腕而存活下来,一旦收复故土,便开始心生不满,观望形势。有心人更聚集在一些名阀周围,自动寻找下一个时代的英雄。王谢崔卢自不必说,海陵公裴秀的子嗣裴烈、裴邵二人因为手握重兵,而成为天下最有实力的竞争者。
裴氏兄弟虽然极力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但在铲除齐王势力之后,已给世人造成了“天下非君莫属”的印象。到二人后来收复西川,一统华夏,声望已经到达了顶点。延续乱世的法则,周国公此时再想伸志于天下,最快的方法就只有夺取上位者的宝座了。
平蜀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白琼玉在满朝文武的催促声中禅位与周国公裴烈,新朝名“周”,改元“显德”。因裴烈最终结束夏元帝以来四十多年神州大陆的分裂局面,君有烈名,后世称其为“烈帝”。
显德元年的春天,正是柳夭桃媚,哪堪暮雨朝云。
烈帝在殿中听钦天监奏报,今春雨水充沛,万物生长,农事调和。钦天监官员最后说,前段时候在中州苍山盘绕的紫气,近日已经消散。紫气是天子之气的代称,烈帝当然明白这象征着什么。看来白雁声、孟子莺在御剑山庄盘桓一年多之后终于离开了。天下大定,这之后两人多半会是仗剑天涯,去过那晴耕雨读的日子吧。
钦天监的官员告退之后,烈帝在御座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自武帝走后二年的时间,风云陡变,沧海生波,眨眼间天地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到底是武帝的离去令自己由怨生忿进而促成了这一切,还是早就对这权位有了觊觎之心,心痒难搔?一时也说不太清了。
殿外春光正好,殿内却寒意不散。他一手抚摸玉玺,感受玉质的冰冷,果然高处不胜寒。快到傍晚之时,锦衣侯白雁行来求见天颜。得到允许之后入殿,白雁行要伏地跪拜,烈帝无奈道:“免跪。雁行,朕说过无须多礼。”
但锦衣侯还是坚持行完大礼,才将手中之物交由一旁的宫监,宫监再将锦盒呈于御案之上。烈帝打开锦盒,见里面放着一条玉带不由怔了一怔,脸色转阴,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洛阳侯给陛下的谢礼。”洛阳侯是建平帝白琼玉退位之后的封号。顾名思义,烈帝将他从邕京赶了出去,远远发落到洛邑。其实烈帝也已经预备要迁都。宣武时代建造的新帝都——淦阳,已经万事俱备,只待天子降临了。
天无二日,白琼玉在往洛邑之前不能再居住在皇宫里,便暂时寄居在曾经的宁王府现在的锦衣侯府里。明日,就是他动身的黄道吉日。
烈帝扬眉好笑道:“他谢朕什么?”我夺了他的皇位,将他放逐,他难道是谢我饶了他一命?
白雁行便伏地叩头道:“洛阳侯说,天下一统是万民之幸。陛下将他没做到的事情完成了。功成不必在我。玉碎义不独生。从此之后,山水不相逢。”
烈帝拿起锦盒里的玉带,想起那天在太液池畔,少年只着白色的单衣,腰围白玉冷,一时也是惘然。“叫你负责送洛阳侯去封邑,你都准备好了吧,明日能准时起行吗?”白雁行便回答道:“一切都已安排好。只是今日点检发现洛阳侯的车架大轴已朽,已经命人去换了。”
临江折轴,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烈帝心想,此去洛邑千里迢迢,白雁声、孟子莺必会中途抢人,所以才带人早早下苍山埋伏吧。他将玉带拿在手里把玩,八枚团龙纹白玉銙完好无暇,青色的长乐玉璧上面有一点褐色的痕迹。他用大拇指抹了一抹,心中忽生犹疑。烈帝抬头去看白雁行,后者一直伏在地上,深深地埋首,双肩微微颤抖。
“白雁行!”裴烈募地爆喝一声,从宝座上腾空而下,一把揪起地上的人,厉声道:“阿雪,他,洛阳侯怎么了?”
白雁行抬起头来,目眶尽裂,满眼血丝,却无半点泪光。他忽地咧嘴笑道:“大哥和阿柳,是天生的剑客侠女,能以四海为家。阿雪生在邕京长在邕京,温室里的花朵。他平生所课的帝王学里,没有任侠这一课……”
裴烈不待他说完,就将他推到地上,迈开大步就朝殿外去。“晚了!我看他喝完鸩酒才入宫的!”裴烈脚下一顿,转身望着地上的人,怒发如狂道:“你逼他喝毒酒?!你疯了!”
“是你逼他的!”白雁行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与裴烈对面而立,满头青筋爆出:“你将他从这里赶出去,便是叫他去死。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成全你,为你开脱,说:如果你不这样做,才是对这江山的亵渎。 裴烈,大哥临走时要你辅佐他,你对他莫说青眼,何曾有正眼看过。你真的了解他吗?”
父皇匆匆忙忙就走了,他年轻识浅,忽当重任,怕耽误大事,常有战战兢兢之感。皇姐的失踪更令他了无生趣。即便这样悲伤,他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平蜀大业。因为要一个亲人不再被迫分离的时代,这是天下人的心愿。
裴烈后退了一步。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西山狩猎,幼年的皇子因为不惯寒风吹面,坐在香车里。他上前进献猎物,听见小孩儿正对保姆细声感叹:为何江山如此秀美,而百姓如此贫苦?
与他父亲姐姐慷慨磊落、浑身侠客之气迥异,他像一个多情的诗人,如玉的君子。玉碎义不独生!
裴烈再看一眼手里的那枚长乐玉璧,玉璧上的赫色已经被他抹去。但那看不见的碧血,凝结在玉璧之上,在他眸海深处扩散开去。
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徐州城外,白雁峰曾问过孙叔业:江山是什么颜色的?
孙叔业回答:其碧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下)
在益州被攻破之后,改朝换代之前,某一日中州御剑山庄迎来了一位稀客。
白雁声从庄主苏智山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拿出里面三本旧书,一本《说文解字》,一本《论语》,还有一本《地藏十轮经》。苏智山朝山下指道:“我说远来是客,请他务必进来坐一坐,与主公见一面。但是被他婉拒了。”
白雁声问明了下山的路线,怀揣那三本书出了山庄。此时已是深秋十月,霜风落木千山远,在崎岖山路上有一个极小的人影;移动得极为迅速。“阿戎,等等我!”白雁声怕来不及,在山顶台阶上就长啸出声。
“等等我”在群山万壑之间回荡,惊动了林中鸟兽,那个极小的人影也转身驻足观望。只见烈烈寒风中,飘霜逐剑飞,从山顶上落下一个人,顷刻间便到了自己的面前。
白雁声嘴里白汽呼呼往外冒,在萧瑀面前站定,拉住他的手臂,问道:“好久没见了,为何这样急匆匆的?”萧瑀一身布衣,容貌也比当年龙门山会盟之时显得沧桑了。他长眉一扬,朗声道:“今年是苏仙人一百二十岁的诞辰,他与我们鲜卑人的大英雄檀石槐有旧谊,我是上山来祭拜他的。”他这借口寻得倒也恰到好处。
萧瑀瞧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三本带着体温的旧书,心绪悸动,忍不住含笑道:“一本是我当年从孙叔业那里借来的,至今未还,另一本是你给我的。我前几天在山下看见好些人鬼鬼祟祟,这御剑山庄我只怕你们也住不太久了。在幽云两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座罗浮山,山上有一处四季如春的洞府,适合养病避世。若是你不嫌弃,地图就在《地藏经》中。”这才是他到中州来的真实目的。
这番饱含拳拳之心、眷眷之情的邀请,真是解了白雁声眼下之急。他与孟子莺在一起已是干了大忌,御剑山庄又太过显眼,盘桓过久只怕会给东主带来不测之危。只是现下还不能离开这里。“这里离益州不远,锦官城破后,再没有阿柳的消息……”白雁声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于是偏过头努力压抑,任山风吹干眼里的老泪。
萧瑀想要伸手去拭他的眼角,半途中又收回了手。他双手负在背后,柔声道:“你不要操心太过了。当年在幽州,阿柳曾有一言留下。她说:若有一日在这江湖上消失了踪迹,就一定是求仁得仁,心满意足了。请爹爹一定不要再去寻找她了。”白雁声闻言回头疑惑地望着他。萧瑀继续说道:“她说还记得前世的一切,来世还愿做你的亲人。”
星君妹妹的命格不好,是九世死于非命,活不过而立之年,这一世也已完结,魂魄马上就重归地府了。
她自己把每一世的寿数缩短,把缩短的寿数加给了星君。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我们永不相见……
白雁声将三本旧书重新揣回怀中,望着面前之人诚心诚意道:“阿戎,萧瑀,你变了。”萧瑀便将目光移到莽莽林海之上,淡淡道:“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我也是最近几年才透彻了些。便是孟子莺,我也不恨他了。想到娘亲临终的模样,好似还是欢喜多一些的。大哥,让我们都放下吧。”
年轻时我们总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到老了却发现当初执著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爱也只是欲望的一种,执念的根源。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开手去……
苍山的深秋,雨余风劲,霜重千山暝。白雁声在半夜因故醒来,习惯性起床,往内室去看子莺的情况。他掀起帘子,看见床上空无一人,枕头上并排放着两块春水秋山玉,一摸被窝都已冰冷如铁。
他一时心慌胆寒、魂不附体,拔腿就往外面冲。空濛的月光照着白茫茫大地,在屋外的松树下立着一个人,身上披着薄袄。白雁声这才大松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悄悄走过去问道:“怎么半夜起来了?为什么不在屋里休息?”
“屋里冷。”孟子莺望着山林说道。屋里冷,外面不是更冷?白雁声颇为无奈,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问道:“不冷了吧。”孟子莺在他臂弯里转过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低声道:“我已经大好了,你快去西川救阿柳吧,我不愿意拖累你。”他此时还不知道锦官城已经易主的事。白雁声为他身体着想是打定主意要瞒他一瞒,故而道:“我们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