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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陵往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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茝茝:

见字如晤,近况何如?

想起来这还是我来到余姚后第一次写信给你,却是要告诉你,我将要离开余姚,返回湖湘。

自离别至今已有数年,我孤身一人在外,无从得知你的音信,心下甚为想念,想必你也是如此吧。余姚城甚方正,我在中天阁夜读时会仰望星空,想起东坡那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免唏嘘。

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谈论过的有关“故乡”的话题?我当初那么想要离开义陵,却只有在离开了以后才明白“故乡”对游子具体有什么样的意义,才能对外人眼中“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的湖湘有更深刻的理解。三湘四水之间,械斗之风盛行,民众性情多刚直决裂,我们都知道。在义陵的时候,我们知道,科举大兴以来,自唐朝开科取士以至于我朝,榜上湖广籍贯的进士少得可怜,而出生湖湘西南的一个没有;东周楚国亡后,从汉至唐,湖广人物,罕见史册,贫瘠至斯!我在余姚学习心学的同时,顺便查了一下道学的历史,这个下段具体再说。湖湘文化从宋周敦颐开端至我朝今日,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由胡安国父子及张栻南宋时在湖湘各书院讲学,与朱熹的闽学同脉两支,影响至今日已是铁板一块,无孔可入。胡张学说虽可与朱熹的合称为“朱张学统”,但两派之间仍有差异,差别在于张栻结合湖湘人禀性提出的经世致用之说。有学者评论“南轩弟子,多留心经济之学”。所以,受湖湘文化重践履思维熏陶的湖湘士人,与悬为科举功令的朱学正统模式多有区别,往往不能从跻身科举仕途入手凝聚权力,而只能在书院中磨砺治世之剑,这也就是湖湘不善科举的一种解释了。而湖湘文化经过有宋一朝的演化发展,至我大明开国,一般士人心目中,湖湘地域不啻为一片“文化沙漠”,时人文集中有“湖湘之地,荒陋之区,无半人堪语”句。呜呼哀哉!书读至此处,又岂是几个象声词可以一言叹之的?

再说说近来对心学的心得。关于朱子与阳明先生对“心”,“理”,“致良知”,“格物”等的定义与争论内容,我们在九苞就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在这里我不在赘述。只说我来到余姚后的发现,王学一分为八,其中以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尖锐。虽然一方面与志同道合的学子们一起研读经典加深了我对经义的理解,但同时也让我切身看到,体会到了王门后学的弊端。这些都是我多方寻访,终日苦思后求得的结果,我在余姚无人可说,遂在此不吐不快。

朱子道学在数百年内成为学术正统,影响深远。在我朝已渐渐显露出其弊端来,即: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使得“天理”和现实的个人心性需求之间形成对峙,天理成为一种客观外在的力量,对个人主体形成巨大压力。这个你我身处此世,自是十分清楚,王学的兴起也正是由于其在调和“天理”“人欲”方面所做的努力。然而,阳明之后,王学一分为八。泰州学派提出“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满街都是圣人”以及“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王门后学更进一步,走极端,根本否定理性,颠覆理性,否定普遍理性的价值与意义。在这种思潮影响下,有人认为,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作道德修养的功夫,于是束书不观,以至于空疏浮陋,随心所欲的“狂禅”。甚至干脆彻底放任一己之私心,为所欲为,不受任何文化规则约束的破坏性行为,背离了传统儒学的基本价值和方向。这样的心学,不是文化自生,而是自戕自毁。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种对王学未来真切的担忧。

既然看到了这一点,那么我决定返回湖湘文化寻求心灵依托也就可以理解了,不是吗?

可是,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圭字

甲午年冬月初七

烽火连绵的时代,家书抵万金。可是,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杨圭写完,默然良久,生一堆火,将犹带墨香的书信投入火盆中,看跳动的火苗燃至最后一刻。







第4章 石鼓新收徒道学复显 杨圭夜还乡梦醒南柯
从余姚返湖湘花了些时日,其时江浙一带受倭寇骚扰,其间有数次险情,马车也换了好几辆。在这样不安定的年代长途跋涉,最容易损耗的就是随身带着一箱箱的卷籍,等终于到衡阳的时候,杨圭早已身无长物,失落的卷册虽然心疼,庆幸的是经典及各家阐述早已烂熟于心,书籍只是其载体,可以再购置。途中惊险远甚于当年从义陵至余姚。想起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杨圭甚至都苦笑不出来。当年自己不顾一切想要离开义陵的心情仍然如在昨日,只是兜兜转转却发现,原来在心学肆虐的年代,自己故乡的湖湘文化才是道学至诚至坚的拥护力量,真是造化弄人。

休整拾掇完毕后,杨圭便带着行李往石鼓方向进发了。一路上鸟语花香,果然是一处风水宝地,学人们静心治学的好去处。衡山作为五岳之一的南岳,是湖广省内数一数二的名山,附近的衡阳也沾了大山的灵气。石鼓书院位于石鼓区,是一座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书院,首建于中唐,宋以后与岳麓书院并为湖湘文化的发源地,历来是程朱道学的重镇。

沿着石阶往上,进了书院大门后,显目的是庄严肃穆的武侯祠,杨圭望着武侯像,想道:“诸葛是南阳人,蜀国在今四川省,都与衡阳没有多大的干系,然将武侯祠建在书院显目位置,想是书院的修建者希望历代在此地游学的学人都能够学习武侯的精神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确让人仰慕。”

由门人通传后,杨圭很幸运地得到了山长的接见。石鼓书院现任山长,陈纶,杨圭有在来之前对他作过一番了解,前几年在岳麓书院担任山长,成绩斐然,这几年转至石鼓书院,他的一些主要弟子也跟着来到了石鼓。来时听途人说,石鼓这四年里延请赵大洲,皮鹿门等“海内名公”讲学,声势浩大,反响热烈,这里面自然少不了陈纶的功劳。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学者。只见他头戴纶巾,身着儒衫,端的有大师风范,身旁侍立的弟子也一表人才,相貌非凡。

杨圭上前躬身一礼,道:“义陵杨圭,拜见山长。”

陈纶看了眼前后生一眼,问道:“汝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杨圭扬声道:“特来求学。”

陈纶温言道:“之前师从何人?”

杨圭缓声道:“余姚中天阁王畿。”

陈纶心下吃惊,半晌道:“改换门庭乃学人大忌。更何况浙右学派与我湖湘道学素不相容……”沉吟了会,道:“石鼓庙小,恐怕容不下你这座大神,还请另择他院吧。”

杨圭急道:“先生容禀:学生亦知改换门庭乃学人大忌,然不得不为此,实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先生能给学生一个自呈的机会,即使先生听后仍不改变初衷,则学生也不枉来石鼓这一遭。”

陈纶听罢,想了一会儿,道:“也罢,你姑且说来。”

杨圭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凝聚神思,缓缓道:

“夫子容禀:我出生于西南蛮夷之地,本是没有机会参与道学与心学之争的。因祖上积德,故乡仿岳麓的规制筹建了新学院,受夫子影响,这才前往余姚天一阁求学。承蒙王山长不弃,拜入门下。每日间与同舍生研习传习录。”

说至此处,一旁侍立的弟子早已不耐烦了,杨圭不动声色,继续道:“一段时日以后,学生日渐发现其中经义有许多不解的地方,彼时尚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秉性驽钝,不解其中真意罢了。适逢何心隐之案……”顿了顿,接着道:“此事早已传遍学界各处,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说着抬头看了看先生,先生闻得此言抚须点了点头。杨圭像忆起某事般脸上浮现愤慨神情,继续道:“此事涉及师长阴私,我作为晚学之辈不便多言。但其人德行与我心目中的笃行君子大相径庭,此事之后我对阳明心学大失所望,遂留心心学核心人物其言其行与心学蔓延对普通民众生活的影响。”杨圭长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发现,像我师长那样的事情在心学门徒中不在少数。儒学收拾不住人心。而且,心学的传播促进民间解放思潮的流行,使得民风败坏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学生在河南道口薛家集听到民妇含泪控诉时方才明白,这样的学说决不是学生毕生追求的。自此之后,学生转向朱子对四书的注疏,醍醐灌顶,又结交了几位道学的朋友,辗转得知先生乃是个中大家,遂至此求学。对于这样一个人才辈出,理论完善的学派功过,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是学生不适合该学派,自己心中还是清楚的。以上皆是学生亲身经历,切肤所得,还望先生看在学生一片挚诚的份上,就收下学生吧。”

先生抚胡须点头道:“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眼下我有几个问题要考考你,出之你口,入之我耳,你但放心大胆地说就是。”

杨圭回答道:“先生请问。”

先生道:“我想问的是,其一,依你之见,心学产生你观察到的这些现象的学术源头是什么?其二,何以知晓道学才是你所求的正道?想必这些都是你已经思考过的。”

杨圭略一思索,回答道:“学生浅见:心学自从王守仁开创以来作为儒家的支脉与程朱道学分庭抗礼。阳明先生过世后又以泰州学派与何心隐的狂说最为著名,其学说主张大概是以心为源,无违我心。这恰巧是心学流弊的源头了。孟圣人说,人性本善,需引导;荀子说,人性本恶,需律法约束。孔圣人把人分为智,贤,庸,愚等。心学则崇尚但凡有心,从心而已。从他的实行结果看,以心为证在学说的倡导者处尚且会发生有悖道德的事情,这还只是小害,在心学肆略的范围内,黎民百姓以心学为武器,一旦解除了礼教的束缚,又没有向上的力量引导,一味的听从本心,没有是非道德判断,只会使民风日下,最后酿成罔顾人伦的惨案来,其流弊可见一斑了。这只是学生的浅见,也有激愤之处,而程朱道学则相反。是以学生以为,道学才是王道。”

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年纪尚幼,能有这样的见解已是不错了,还需要历练历练。”随即扭头对身旁的大弟子道:“一一,你带杨生去旅舍安顿,好生安排,不要误了明日的早课。”弟子躬身应了。

杨圭听到这里,心中狂喜,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傅。”先生大笑着应了。

大弟子对杨圭说:“师弟,请随我来。”

杨圭惶恐行礼道:“有劳师兄。”遂一同去了。

诸事已妥,大弟子前来复命:“师长,一切安排妥当了。”

先生微笑点头道:“一一,你素来稳重。你怎么看杨生?”

大弟子迟疑道:“杨生虽才华横溢,但反出师门乃是大忌,弟子怕……”

先生看来大弟子一眼,笑道,“彼道道长,我道道消。形势逼人,事急从权。此子本性温柔敦厚,怎会接受心学狂悖之论?另投乃是必然。更何况,此子有一颗向学之心。”

大弟子顿首道:“弟子明白了。”

先生道:“不,你不明白。”大啸而去,留下弟子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嘉靖四十三年,秋闱杨圭与同门师兄弟一起参加乡试,中举。次年春闱会试以三甲第一百二十一名登科,这一科的状元是范应期。通过考试选拔为庶吉士,期年,擢翰林编修,微观天下事。同年四月,因病返乡。

四十四年,严世蕃伏诛。土蛮犯辽东,俺答犯肃州,李春芳预机务。

从京城至湖广的官道上几匹驿马加鞭奔过,引起一阵尘土飞扬,一旁缓缓慢行的水牛打了个喷嚏,牵着的牛车内端坐着一位年约二十许的书生,身着遥溃裆枪橄缪〉难罟纭R桓鲈碌某德砝投伲抛吡艘话氲穆烦蹋橥疽RN奁凇Q罟缟焓纸移4车上帘布一角,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想到:“自己还真是奔波的命,没几年里数千里来回跑了好几趟,连牛车都颠簸习惯了。”

再辗转走了近一个月,从澧浦口换走水路,几番周折,终于来到了义陵。杨圭从包袱里拿出一吊钱给车夫做车费,自己挽了包袱踉踉跄跄按照记忆里的模样往前走去,边走边想:“自己总算明白古人说的‘近乡情怯’是一番什么滋味了。”

找到杨家老宅,宅中摆设如常,却没有人在,周围寂静非常,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屋中针线活做了一半,灶上蒸的米也熟了一半,墙上依旧如往日般挂着装裱好了的几行大字,是父亲杨秀才的手笔。刘氏应该是有事出了门,杨圭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心中平静下来。放下包袱径自倒了杯茶水解口渴,在凳子上坐着等待,一时许多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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