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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一帧一帧地跳将出来。
刘氏找邻居借阵线盒子回来,见屋里好似来了生人心中大惊,想到:“莫不是遭了贼。”两股发颤地往前走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屋里坐着,这年轻人在这时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做母亲的“嘭”一声扔掉手中盒子,扑过来抱住年轻人大哭道:“我的儿啊!”母子相逢场面混乱异常,催人落泪,笔者不再赘述。
二人闲话完毕,又问了双方近况。杨圭道:“说来阿母如此惊讶,想是没有收到我的来信吧。我在两个月前从京城寄了封家书回来,算日子也该到了。”刘氏道:“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将我儿的家书遗漏了。”杨圭想起自己这一路的艰辛,释然道:“也怪不得他们。这路途遥远,出了差错也是难免的。只是让阿母受惊了。”刘氏笑道:“不妨的,只要我儿回来,阿母欢喜还来不及呢!”
杨秀才这几年总算教出了点名声,因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遂提前回到家中,意外看到了杨圭。父子相逢场景不再赘述。
杨秀才得知杨圭如愿中了进士,一时欢喜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连声喃喃道:“果然是我的儿子。”杨圭见杨秀才年纪不大,却老态毕现,一头乌发早已花白,眉目间因常年不得意隐见郁色,想到自己长年不在家尽孝,一时心中十分愧疚。
杨秀才问起杨圭归家缘由,杨圭将这几年的经历一一说来,又道:“儿子虽然现在入了翰林编修,但如今朝局险恶,还是暂避为上。”杨圭心道:“今年严世蕃被斩,严党算是彻底倒了,再无翻身的可能,可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三个又会如何相互争斗呢?再者,圣上龙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天下就是裕王的了。新旧更替,历来是局势危乱之际,我在朝中又无根基,呆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父亲不知道这些,告诉他反而增添烦恼。”遂不再言语。杨秀才见他不再详细说,知恐涉机密。虽然眼下不领实缺,但正六品的绿色官袍却是实打实的。自己的儿子一向如有天佑,官运亨通是必然的事,一时欢喜无限。
刘氏见父子二人谈得差不多了,插言道:“阿元,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多年在外面,可有中意的女子?”杨圭愣了一会儿,苦笑道:“儿子还小。”刘氏想了想,又道:“也不小了,你若是有意,隔壁的张大婶家……”杨秀才听到这里大喝道:“慎言!”刘氏愣住,杨秀才慢言道:“身份不相配。”刘氏转头望向杨圭,杨圭缓缓点了点头。一时想起卫茝,真不知道自己此生会不会娶亲,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刘氏看着杨圭的笑容,恍惚想起好多年前某个少年对自己说,找到了好朋友,心中大哭“我的儿啊!”却不敢也不能说出来。
杨圭次日一早去了西市,在城东某处买了一座宅院,雇了一个本族远房亲戚照顾家里。每日只在新院落读书习字。
一日,杨圭在里屋习字,忽然听到门外隐隐传来敲门声,遂搁下笔走出房门倾听,果然是有人敲门,估计是敲了有一会儿了,“砰砰”的声音像是在宣泄叩门人的不满。杨圭一边跑去开门,一边心想:“杨大叔年老耳背,若是误了什么重要的客人可真是不方便啊。”
一开门看到一个年约三十的读书人,风尘仆仆,面容沧桑。杨圭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是谁,这时来人开口道:“杨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一呀!”
杨圭恍然大悟,连声道:“是,是李一啊,我们可是好久没见着了,来,里面请。”说着将李一延入客房,一边吩咐道:“杨叔,有客人来了。去沽几斤酒,下几个小菜。”
一时宾主坐定,闲话家常,两人是贫贱之交,虽多年未见,到底还是有情分在,再者一个有求于人,一个有心应酬,加上酒酣耳热,一时气氛便活络起来。酒过三巡后,李一见寒暄客套话差不多说尽,再不进入正题恐怕便要冷场了,方才艰难开口道:“杨兄,其实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件事相求。”
杨圭微笑道:“但说无妨,只要是兄弟能办到的。”
既然开了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李一接着道:“这事对杨兄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岳家因与邻里有了些纠纷,闹上了公堂,这官司现今落在曹县长手里,不日就审判了。”说罢,顿了顿,开口道:“我听说,这曹县长与杨兄有旧呀。”
杨圭心下了然,接口道:“邻里纠纷还是私下调解为上。我因病归故里,本是不方便参与县中讼事的。”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既牵扯到李兄岳丈,便如我亲父一般。”
李一见杨圭作态,一时心中厌恶,脑海中蓦地蹦出一句:“若是真如你亲父一般,我的事不久泡汤了吗?”转念想到:“自己有求于人,这样想万一有一分显在脸上,被他看出了端倪,事情就不妙了,万万不可如此。”遂竭力平静,听他继续说。
杨圭继续道:“正好我将往拜谒曹县长,若是便宜,便说及此事,断不会让贵岳家含冤受屈就是!”话说得急,说罢连忙呷一口茶润润喉。
李一本不抱指望,今听得杨圭一口应承,自然喜出望外。虽还不一定成事,但总比求告无门的要好。事既然已经说好了,李一遂放下心思,一改来时沉默寡言,局促不安的模样,一时话多起来,专心与杨圭闲话当年。忽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你倒是转了性子。”
杨圭装作没听清,忙问道:“李兄说什么?”
李一自悔失言,连忙掩饰性地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这酒,可真是好酒啊!”
杨圭接口道:“可不是嘛,这可是杨叔特地从邻家酒铺里沽来的,说是几十年的陈酿了,周围酒家都比不得。”说罢微笑地举了举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示意。
李一看杨圭神色如常,以为已经掩饰过去,放下心来,也应景似的饮了一杯。
杨圭已听到李一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意思,为免尴尬,只装作没听见。自己少年时不爱搭理人,也不理事,大概是他上门时本就没指望自己会应承他吧。一样一想,不由得忆起许多往事来。
李一闲话道:“说起来,你这次回来,我们没几个知道。你也不说一声,这不,怪冷清的。”
杨圭想起门前积累的落叶,眼角上扬,道:“可不,已经到‘门口罗雀’的地步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李一看到杨圭作怪的表情,忍俊不禁。想了想,又道:“我们也就算了,怎么你回来不去找卫茝呀?当年你们两个可是…”李一看到杨圭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冰冷阴沉,话戛然而止,怎么也说不下去,笑容也僵在脸上。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李一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话题。才听到杨圭缓缓道:“你知道北宋孟献皇后故事吗?”
李一见杨圭总算肯说些什么,心下一松,又听见他扯到某个死了几百年的老女人,联想到他少年时就喜欢讲不着边际的历史故事,这下总算是找回了一点熟悉感,又不晓得他到底想讲些什么,心中不免忐忑,只得耐住性子听下去。
“孟献皇后孟氏,本是小家小户的女子,因机缘巧合被高太皇太后嫁给了当时的皇帝哲宗。二人婚后不谐,她不得宠,宫中得宠的是贵妃刘氏,也许是门第的原因,她也不知道怎么去争宠,甚至女儿病了也束手无策,反而求助巫医,被贵妃钻了空子,诬以巫蛊之名,顺利地被废,在瑶华宫修行。”
“三十多年过去了,皇帝也换了两三茬,宗室南迁,国难当头之际,国民想起了这位皇后,将她迎入宫廷,主持大局。果然,她在宫变之际以果断老练的手段震慑住暴徒,对后来的南宋高祖中兴作了巨大的贡献。这个时候的她与当年那个软弱无主见的皇后判若两人。其间唯一改变的是时间。”
“所以,时间会让一个资质不差的人明白很多事情。”
李一讪讪道:“是啊,很多年了。” 随即腹诽道:“不过想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然扯出这么多!”狐疑地扫了对面自怨自艾的人一眼,心想:“这话,除了卫茝,也可以影射我吧?”心里不免别扭起来。
杨圭心想:“十年,足以让我明白,他不爱我。”嘴里却说:“来,来,继续喝酒。”盛筵继续。
一直喝到日沉时分,二人意犹未尽,奈何天色已晚,李一再不赶回家,就要触犯宵禁之令了。于是主人家再三挽留,做客人的再三称谢,姿态做足了十分,方才散了。
李一一出杨府大门,被冷风一吹,因酒喝多了发晕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自己在酒席间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这么点酒量还是有的,杨家的酒度数有限,还不至于醉倒。等走出了杨府,方才一身轻松,想道:“县衙里与刑师爷交好的黄老爹屋子修得天宫似的,杨翰林的府邸却门可罗雀,真是咄咄怪事!哼,原以为进了京城,做了翰林学士便如何了不得。看杨圭如今世故阴鸷的模样,与从前天真烂漫的少年一比,可见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是平白羡慕不得的。再说,开口求人办事,少不得就要矮人一截了。碰巧碰上了杨圭这么个别扭的家伙,被他给了脸子瞧,恐怕他还不自知哩。然而为了岳家,少不得一一忍了,回想起来今天真是窝囊!”想至此处,恨恨地跺了跺脚,遂忙赶回家告诉浑家今日所得,再商量如果杨圭这条路走不通,又要怎么办。
这厢杨圭送走来客,收起一直挂在脸上快僵掉的笑容,吩咐杨叔将酒席收拾了,准备洗浴用的热水,因喝了酒,头疼得很,原本夜读《中庸》的计划只得搁下,心中十分恼怒。收拾一番,倒头睡了,临睡前想到:“这下好了,估计明日也起不来,拜访曹县令的事只好往后推了。”
半睡半醒间,恍然自己好像一个游魂似的,四处漂泊,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所在,亭台楼阁都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又听到孩童琅琅的诵书声,原来是个学堂。再飘至某一角落,有一小小少年在踟蹰等待,忽然他双眼亮了起来,原来是等的人来了,两个少年在一起讲了会儿话便各自分开了。
送走那人,少年敛首袖手慢慢往回走,想到这世上竟真有人与自己两心相契,只觉满心欢喜,忽又想到,平日里看的那些子史书,多少当年挚友终成仇雠。自己与那人,也会像努尔哈赤与他弟那般吗?小小少年在史书上见到过许多类似的故事,理智上虽知道世间容不下真心相待这个道理,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只是歪头疑惑,我与那人真的会这样吗?怔忡之间,小小疑惑终被相见的喜悦冲淡,少年甩甩头,将这一疑惑甩出脑海,嘴角噙着笑进了屋子。
杨圭局外人般看着少年思忖过后含笑进屋的背影,心中只觉有万分悲伤不可排解,难过得要坠下泪来,挣扎中醒来,原来竟是一场梦。然而梦中情绪萦绕心中不能消散,神智反而越加清明,遂起身披衣走至院中。正是暮春时节,月色如洗,夜风习习,带动园中树木唰唰作响,月光倾泻而下,照得地上疏影斑驳。白日里铺的草席上已积累了厚厚一层合欢落英,空气中暗香浮动,令人闻之气爽神清。今日既望,月挂中天,杨圭站在石阶上仰首望月,细细思忖梦中情景,脸上浮现一丝不明笑意。自己倒是许久不曾梦见过往,而梦中情景少年回廊间的思虑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就像梦中所思一样,当时根本就不信,也不曾放在心上,尔后情况急转直下,伤心忧叹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翻出这档子事。现在想来,不禁十分赞赏自己少年时的洞见,竟是一语成谶呢。只是猜到了过程与结局,却未猜到缘由,毕竟,人心的幽暗曲折不是只读圣贤书的小小少年能够窥探的。少年时的自己只想着,信任能够消除龃龉,却不知世上从无毫无根基的信任。无论多么深厚的情义,都会在无止尽的猜忌、误解、嫌恶、伤害、抛弃中消耗殆尽。自己与茝茝,在毫无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不过是从义重情深走向日渐疏离,若真像史书上那些接近国之利器的天潢贵胄,但凡有利益冲突,只会是反目成仇、拔剑相向的命运。人情如此,难以避免。
许久,杨圭回房取来自己平时用的湘妃笛,想着,“茝茝,我近来学会了吹笛,吹给你听。”随即,只闻得一阵竹笛声响起,曲声悠扬,袅袅不绝。
俄而东方既白,杨圭回身向屋中走去,想着,“姜白石四十余年来为合肥二姬诗词不绝,我少年时因其当时不作为只事后怀念而不以为然,今日轮到己身方知,‘人间别久不成悲’,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书案上文集摊开来,杨圭上前扫了一眼,其中有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和昨夜情形真是相称。陈与义在北宋时过得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