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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陈志鲲如何内心自负,恃才傲物,乃至潜藏一种由之而生的反叛精神,长期的军事教育和部队生活,使他崇尚惟命是从,上尊下卑的观念;反感犯上作乱的一切言行!很明显,那些叛逆者的胆大妄为,旨在推翻现存秩序,他的骄傲,他的光荣,他的意志,他的前途;而三字兵经过最初的盲动——恶作剧似地肆意破坏、毫无人性的虐待狂、为出风头四处找岔子,舞棍子,乱揪乱斗,而终至觉悟、成熟、沉静下来,找到正确的政治方向;先与职工联合会,随后与红武兵结成同盟,以维持现存秩序、保护自已上级为已任。保护住别人,才能最后保住自已。这是对的。
如果说,陈爱华一代信仰马列主义,其言其行表现出清教徒般虔诚的自觉性;李卫东之类“解放牌”干部,是出自“按上级指示办事就算正确,就有好处”的信条,表现出功利主义的自律性;作为志鲲新起的一代,认定自已是当然“革命接班人”,天下本来就归他们,既无自觉性也无自律性。信奉“英雄造时势”,有着强烈的自为性;在符合本身利益或可能容忍范围内,表现循规蹈矩。实则,内心不屑按条条框框办事,毫无顾忌。
回顾*起起落落,志鲲每每扼腕叹息。职工联合会兴起,军队尚未奉命介入。不然,决不会垮那么快!
职工联合会变化为红武兵,恰好军队开始“支左”,志鲲毫不犹豫支持红武兵。军区上上下下,同他是一个政治取向。《军委八条》下达,充分证明他们观点的正确。随即,不失时机地抓住《二?八声明》的失误,成功地分化三新、工造与二司、工总,毫不手软地打击那些兴风作浪的坏人。
细细考究,在这场激动亿万人心的狂飙运动中,作为弟弟的志鹏投身最早,却明显带有极大的盲目和盲从,十分幼稚;志鲲则是从本质意义把握,加之其学识、经历、性格,后来的故事证明,他比一般人思想深邃,立场坚定,手段凌厉。有一点相同的是,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持保守观点。有次,调皮的继红当着他背诵一段鲁迅语录:“曾经阔气的,怀旧;正在阔气的,保守;未曾阔气的,革新”志鲲听了,笑起来。他笑小姨妹惠山泥娃娃似的天真烂漫;他笑鲁迅的刻薄入木三分!难怪五十几岁就短命的!志鲲心里强自解释:“革新”并非“造反”嘛!“造反”分明是个贬义词呀,记得小学六年级,自已和立言、保国、立功还有志鹏,在继瑛家玩“躲猫猫”,捉迷藏,楼上楼下乱跑。立功不小心将四岁的继红撞倒了。小丫头咧嘴赖在地上大哭,继瑛怎么也哄不住。胡阿姨回了,拍手跺脚吼骂:“造反了,造反了,嗯?”那时,凡有不遂大人心意的言行,会被斥为“造反”;如今,造反成了时髦和光荣!可笑不可笑?
志鲲有超人的直觉。《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发表,几个老军头认为是从宽处理犯错误的学生娃;还在讨论如何区别对待二司中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区别对待杨道远和丁家显、区别对待二司和工总……志鲲暗暗好笑,他料定发生重大变故,有反复要来。果然,三镇几处静坐绝食、夏帮银等人出狱、工总残余分子在红水院树旗。死灰复燃。反复一下来了。其实很正常,符合阶级斗争规律。不然,毛主席为什么教导:“要经风雨,见世面”;“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有些地方干部一味责怪军区表现软弱,三?二一通告不废自废,自已打自已的嘴巴。志鲲推测,陈司令员、钟政委受到来自北京的某种压力。他体谅他们,也有点瞧不起他们。在战火纷飞里凭着血性冲杀获得的官阶,面对智谋权术较量,自然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自小崇敬、儒将出身的父亲也似乎落伍了。开始,立场还不错,时常面授机宜。看见两报一刊发了几篇文章,加上一些小道消息就动摇了、惶惑了,叮咛道:“你要一碗水端平啊,不要随便介入嘛!”呵,官腔十足呢!
志鲲一笑:“连毛主席都说,不介入是假的,其实早介入了!”陈爱华见儿子不以为然,并且,含着讥讽地一笑,具体点出来:“你与岳父、舅弟和志鹏策划成立‘百万雄师’联络站,一个解放军军官怎么同老百姓掺和?还出点子,通电产业军、联指、红联、十大总部、长高司等相同观点外省组织!总理有个讲话,中央也有文件,不许成立全国性组织嘛!弄不好,很严重的。小心啊!”志鲲又一笑:“只是联络,又没联合嘛!”
陈爱华看出儿子的固执,也看出儿子的策略,点拨道:“估计工总迟早会翻案……”
志鲲拉腔拉调:“这,我想到了——”过门拉罢,准备说出自已观点;父亲加上一句:“我想表态支持工总翻案……”口气似与他商量,显然已经决定了。
父亲思想上的变化,志鲲早察觉到了,曾提醒:“爸,你看区里干部,包括严伯伯,当区长的,谁在支持二司、三新?他可不是老土,也是你燕大的同学呢!”
陈爱华不屑地一笑,没有回答儿子的话,点燃一支烟,踱了两步:“我渐渐领悟主席战略布署了。为什么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全面内战。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林副主席说,是次罢官运动……”他的话像思索中的自言自语。思维在跳跃。又像点悟儿子。志鲲瞧着父亲讳莫如深的表情猜测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他本想听父亲讲了印证自已揣想,又怕他说出来,急忙插话打断:“工总原来只四十万,加上二司、三新、工造杂牌军,最多不超过八十万。”说到这里,他有了底气:“百万雄师老工人六十万,红卫兵二十六万,贫下中农二十万,机关干部七、八万,城市居民十多万,算上各事业单位人數;只怕在一百五十萬以上!毛主席不是號召無產階級革命派大聯合,向走資派奪權?谁能自封革命派?谁该夺,谁不该夺?凭人数,百万雄师是两倍,占百分之五十席位该可以吧?”
陈爱华听儿子一番分析,迟疑半晌,点点头,似在思索,似觉不无道理,踱进卧室。
看着老爸背影,志鲲十分得意。他第一次显示比这个“河北三杰”,更能深谋远虑。他几乎怀着成就感迈进自已房间,准备要继瑛评判刚才的一场争论。固然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她两派都没参加,是逍遥派。逍遥派能作出客观评定呢!不料,兴致勃勃进房,里面空无一人。桌上有张纸条:“我得在单位值班三天”无头无尾无日期。志鲲想,回与不回有何区别呢?他打算去武昌回军区。不想,陈爱华站在卧室门口将他喊住:“你去哪里?坐会,看来有些事不同你讲明不行。本来,我向来不愿背后议论别人的……”
志鲲知道有句俗话:“谁个人前不说人,谁个背后无人说”但是,父亲最反感这句俚语,常教育他和弟弟决不能犯自由主义,“当面不讲,会后乱讲”,背地里对同志像长舌妇说长道短。不但影响革命同志间团结,也违背做人道德。听父亲今天的开场白觉得非同寻常。站在客厅里用诧异眼光看着陈爱华。做父亲的指指沙发让儿子坐下。显然,有番长时间的重要谈话。并且是涉及对自已有警示作用的某个人评价。会是谁呢?肯定与眼下运动有关。是陈再道?钟汉华?韩东山还是孔庆德?
十一、茅台虽好,酒瓶做得不中
陈爱华看儿子迟迟疑疑坐定,大惑不解地望着自已,背着手踱了几步才字斟句酌地开腔:“你刚才提到严区长——”一听称谓,志鲲感觉出老爸对严伯伯有意见。平素不论是当面,还是背后,他对我和志鹏都是唤作“你严伯伯”,亲切而随和。今天这等口气要谈些什么呢?其实,十多年来,我常出进区委、区政府大楼,又和严区长的女儿严彤云是初中同学,属一个自学小组,总去她家,对于严伯伯的情况十分了解嘛!
志鲲正疑惑着,陈爱华的一番话让他对严经天有番全新认识。
严区长叫严经天,湖北麻城人,中农出身。长得黑不溜秋,国字脸,浓眉细眼,一看就知凌厉干练。他比陈爱华大两岁。读过三年私塾。有年天旱,他父亲为着争夺田地里用水被恶霸严四虎打死了。当夜,严经天约了把兄弟摸到严四虎家将他满门灭了,而后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共产党发动黄麻起义,严经天带着队伍投奔了红军;随后,参加过长征。撤离前,严经天一枪一个把老婆和周岁的儿子打死了。有人将此事向组织汇报,严经天辩称:“这是毁家纾难,免除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干革命!”悲壮之色溢于言表。但是,人们猜测严经天是担心堂客太漂亮,被白军掠去戴绿帽子。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书卷气浓厚的博古得知十分愤慨,斥责严经天:“心狠手辣,匪性不改!”给予留党察看处分。岂知,因祸得福,在以后的几十年革命生涯中,这件事成了严经天受错误路线*的证明。成了他骄傲的政治资本。然而,并没有因此得到破格升迁和重用。他是靠着不怕死的拼命劲头获得今天的地位。他已经很满足了;明白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如果没有共产党的革命,恐怕自已还是山沟沟里一块土疙瘩;说不定早让国民党抓住,作为土匪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就地枪决!
一度,为了开展大学里工作,共产党组织出钱让他进燕大。过去读大学,考试简直算走过场,交得起学费便可以进去。孙家驹连换三所大学即是这个原因。严经天在大学里整日串连、组织、搞活动,没有好好读一天书。按资格他比陈爱华老,按年龄比陈爱华大,他进大学时,陈爱华已经毕业,担任华北一个军分区的宣传部部长。故而,志鲲说他与陈爱华是同学,做父亲的颇不以为然:“说严区长与我同学,人家不承认的。我也觉得扯不上!”
的确,严经天自已从不承认是知识分子,以工农干部自居;同时,瞧不起并忌恨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刚进入武汉,陈爱华奉调当严经天的副手。报到那天,大约为了以后搞好关系,陈爱华说:“严主任,听说你在燕大读过书?”严经天一笑,委婉地驳过:“我是以工农干部身份在那里搞‘*’。”从第一次见面,他与陈爱华无来由地鼻子不对脸。。
严经天自认为一直像块石头压在陈爱华头上,陈爱华似乎毫无知觉。陈爱华当区长,严经天是区委书记。具体事由区长做,大权却在书记手上握着。有功是书记的,有过让区长去背。严经天从来占上风。有次,王任重在高级干部会闭幕的酒宴上,望着陈爱华随口问道:“*怎么样?”严经天抢着回答:“这茅台虽好,酒瓶做得不中看!”在座的干部嘻笑开来,乐不可支。王任重不动声色,指着陈爱重复一句问话:“*怎么样?”陈爱华回答:“*是对*列宁主义理论的重大发展,对国际共运史的杰出贡献!”王任重不屑地一笑:“*是中央养的一批秀才,吃饱了没事干,鼓捣出来的!”严经天这才如梦方醒,“酒瓶”所指何物。虽说心里有些惶恐,但是,自认歪打正着,与王书记观点一致;甚至,王书记会以为是种幽默回答呢!然而,不久的人事调整说明他不过一厢情愿,自已犯了致命错误。陈爱华担任区委书记,他则降为区长,要不是张体学力保,只怕连区长都没份呢!
陈爱华出身的地主家庭,严经天出身贫苦的中农家庭,按四清划法属下中农;陈爱华是读了《共产党宣言》参加革命,严经天是逼上梁山;陈爱华胸有城府,性情温和,平易近人。严经天锋芒毕露,脾气暴躁,飞扬跋扈。与陈爱华从理论、理想着眼不同,严经天喜欢凭直觉办事。作为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严经天甚至暗地相信托梦问卜之类荒诞不经的事儿。两人连肤色都显出强烈对比,陈爱华白皙,严经天黝黑。简直如同正负电子对。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英国物理学家狄拉克证明,正负电子相撞会湮灭为光子,双方当不复存在。这对搭档在本书展开的故事中命运将是如何呢?
*发动伊始,两人按上面的指示批“海瑞罢官”、派工作组揭露各单位的“三家村”,步调似乎高度一致。内心里,严经天对姚文元的文章大不以为然:将海瑞与彭德怀挂上未免太牵强附会,尤其是把压制豪强退还侵占的农田说成“刮单干风”,狗屁不通!按姚文元所说,共产党岂非成了豪强恶霸?反动至极!
三年私塾给严经天打开古代典籍的大门。他喜欢读二十四史、读演义小说和公案小说、看京戏,心仪、崇拜、仿效历代清官。如果当年有个海瑞,老父亲不会惨遭毒手,也无须自已杀人报仇。淮海战役时,严经天已是支队长。当着一个老妈妈拉着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姑娘投诉闺女遭到他手下军官强暴,严经天听完经过,恨恨有声,向母女俩赔罪自责:“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