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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那时快。冬生腰身一挺,顺势用手臂夹住熊麻子颈项,将右脚插入他胯间,一个反勾,把熊麻子重重摔倒在地;要在往日,冬生会加上一肘拐击昏对手。此刻,见熊麻子游仰泳般两脚乱扑腾,松了手,跳起身,把熊麻子拉起来,连连陪笑:“失手,失手!”
熊麻子站起身,咧着嘴,红着脸,直是笑,握着冬生的手,钦服地:“好,名不虚传!我输了。而且,是输了两次。我心里有数,你是手下留情。说话算话,撤围走人!”
熊麻子这番表态,赢得暴风雨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卫东松了口气。他真担心熊麻子恼羞成怒,起身拼命。那一来,双方肯定发生混战。后果不堪设想。岂料,熊麻子豪爽磊落,一言九鼎。不由高兴地拉住冬生和熊麻子的手:“听我们熊师傅的,撤围走人!梁山上朋友越打越亲热。冬生,约个时间,我请你和熊师傅去我家喝酒。我同你爹还是老朋友呢!”冬生像晚辈那般卑谦地答应:“一定去,一定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叔叔,熊师傅是我的拐子!”熊麻子听冬生这么说,高兴地叫起来:“好呀,冬生兄弟,你肯认我这苕拐子,今天没白输给你!”这番话引得轰然大笑。
当着十几个百万雄师排着队撤离,成千上万的群众鼓着掌热烈欢送这支观点对立的队伍!
一路上,熊麻子赞口不绝:“真是英雄出少年!今天没白来。”
百万雄师队员感慨万端:“其实,那些人还是蛮通情达理的!”
“只要好好沟通,融融洽洽多好!瞧,这是我们临走,一个群众赶着把浆糊桶还给我的!就是这个人,开始还向我们掷过石头呢!”
李卫东很郁闷,瞟着那个队员手里摇摇摆摆的铁桶不吭声。内心似乎失去什么,又似乎得到什么……
大约唯恐破坏弥足珍贵的友好情绪,居仁门的这次冲突,双方一直未有公诸大字报。
三十多年过去,昔日的当事人虽说都很年轻,大多在愈演愈烈的武斗中作古。但是,直到现在,坊间老人还津津乐道那天发生的故事:“真像街头上演‘辕门射戟’啊!”
十九、止得小儿夜啼
从汉口龙王庙顺沿江大道往东走,不多远是王家巷码头。斜对码头有条林荫道。江汉公园就座落在林荫道与大兴路交汇处。公园正门开在林荫道上,后门对着沿江大道。另有一侧门通向紧邻的江汉区团委、江汉区委。
据传,江汉公园是清朝道光年间大盐商沈之彤的别墅。亭台楼阁,四时花卉,小巧精致,豪华气派。人称“沈园”。太平天国攻占汉阳,东王杨秀清北渡汉水住进“瓷瓦青描”的万寿宫,封万寿宫为“行宫”。万寿宫离沈园一步之遥,处理军政大事之余,东王常到沈园消停。一天,漫步水榭廊桥,联想别墅与关乎陆游爱情悲剧的那座园林,同名异趣。陆游有“沈园柳老不吹绵”感叹人生悲凉。素来不喜舞文弄墨的杨秀清欣然命笔,写了四句诗:“江汉涛声如拨弦,北望幽燕一线间;莫叹园柳不吹绵,狂飙突起能遮天!”笔力雄健,气慨豪迈,表达出一代农民起义领袖的宏图大略和踌躇满志。
沧海桑田,一百多年里,几经战火,万寿宫荡然无存,仅留一个地名可供凭吊。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叶,沈园只是零零落落长有几棵残败柳树的废墟。江汉区政府遂在沈园遗址上修起一座公园,命名为“江汉公园”。论规模,论名气,江汉公园在武汉大众游乐场所只能排在末位。但是,自李卫东、伍老幺将它选为基干民兵集训基地,名声大噪。
四月以来,眼见造反派舆论越来越占上风,李卫东焦虑不安,亁急不出汗。人家一天一个消息,一天一个花样;自家老是那么几句:“谁反对中国人民解放军,谁就是反革命!”“工总翻案,公鸡下蛋!”如同挂牌唱戏一样,不说群众看厌了,自已也喊厌了。找志鲲要“内部消息”,看那样子,分明肚里没有货,还要装腔作势回答:“我们不搞小道消息,按红头文件办事!”要急了,抢白一句:“那次不是你们乱咋呼,加上‘江青作检讨’的标题,弄得首长倒霉我挨批?对着干得了。他们说什么,你们反驳什么!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嘛!”李卫东“呲”地一笑:“那就只有继续‘公鸡下蛋’啰!”语气无奈又含嘲弄。志鲲瞅岳父一眼:“公鸡能不能下蛋?”心里只想骂他们不中用,稳不住神。自已只是“支左”,并非代替你们革命嘛。
志鹏看不惯哥哥颐指气使的派头,听不惯居高临下的口气:“我听荷花阿姨讲过,他们乡下有只母鸡养了好多年,变得会打鸣;有只公鸡老了,还真下了只蛋呢!”
志鲲气咻咻地:“那是怪种!那已经不是母鸡,也不是公鸡了,变了!除非变天,无产阶级专政变成资产阶级专政,工总翻案,公鸡下蛋!”
“你总会狡辩!”志鹏悻悻地。
李卫东由衷地笑了,女婿就是有才能有魄力。他当然不答应也不允许变天。在此这前和在此之后,自已毫无懈怠地无微不至地做了许多革命作。他曾学着造反派策反“三司”成立“三司革联”的故事,也策反杜玉章的两个徒弟伙同电信胡重远在工造中拉队伍,成立“新工造”。虽然新工造不到半个月星流云散,毕竟给吴炎金精神上一个打击;新公校矛头指向军区:绑架钟汉华,毒打杨秀山,他又发动胡传枝一班红城公社的婆婆妈妈,一连数日慰问解放军。鲜花、锦旗、水果、面包、蛋糕、罐头等,成车成车往军区送。反正像毛主席形容那样,是从李先念右口袋掏出,装进左口袋里。或者,又似三十多年后的一种时髦经济理论,拉动内需。李卫东自然不知道这等超前的理论。但是,他有种朴素的感觉:“肉烂在锅里”。据志鲲讲,这次策划的行动受到支左办公室主任孔庆德的表扬。志鲲又讲,是我岳父李卫东发起的拥军活动。实际上,对孔司令讲时,多一个“让”字:“是我让岳父李卫东发起的拥军活动。”不管怎么说,志鲲第一次在“李卫东”三字前加上“岳父”二字。最让李卫东欣喜的是,从四月六日起,经自已奔走串连,红卫兵、红武兵、公检法、水上运输、省柴、肉联、红城公社、农民赤卫军八大组织成立百万雄师联络站,到五月十六日树旗,计四十四个组织,人数逾百万,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只是舆论跟不上去。感觉写的东西很难打动人;好不容易搞出一两份大字报张贴出去,马上被撕毁。组织“护卫队”大字报上街,收效也不大。还让造反派拍照片,画漫画登在“战报”上出洋相:将自已这一派戴藤条帽、扛洋镐把的尊容画成漫画的,是美院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右派画家汤文选的得意高足,最崇拜齐白石、黄宾虹;听说揪反动学术权威那阵,这个大学生找刘海粟等人外调写材料,竟把那些老家伙的“检讨”收藏起来,视作“墨宝”,十分珍贵。这么个崇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人,有什么资格参加*?正是这幅漫画贴遍江城,败坏百万雄师形象,为人呼之“百匪”!接着,造反派也戴上藤条帽,穿上工作服,拿起洋镐把。为抢舆论阵地,不断发生摩擦。武斗升级,武斗频仍,许多战友付出血的代价!
外省传来的消息惊心动魄,叫李卫东及战友们十分警觉:四川国棉一厂“红旗战斗师”勾结川大“八?二六”等造反组织集结一万多人进攻川棉,“产业师”伤亡近千人;没过两天,五月六日,又动用十万之众把军用工厂132厂产业军赶得无家可归;宜宾、重庆还动用枪炮武斗。湖南的“湘江风雷”连古代十八般兵器都搬出来了,上演“全武行”;广西“四?二二”向“联指”发动游击战;河南“二七公社”五月以来,攻势强劲,屡挫“河造总”、“十大总部”;山东、贵州、江西、云南、河北等地,动辄死伤数以千百计的人员。据二儿子建华从上海写信回,“工总司”策划对“上柴联司”发动大围剿……
蒯大富曾发出疑问:“全国老保行动如此一致,中央有没有黑手?”无独有偶,李卫东也琢磨:“各省市牛鬼蛇神这样猖獗,是不是有后台操纵策划?五七年的右派都不敢这般明火执仗呢!”李卫东是在江汉公园里,伍老幺教徒弟练功的场地上提出这个问题的。出于对胡荷花、李继红包括继瑛、陈爱华的防范,他都不在大兴隆巷议事了。陈爱华已公开发表声明加入“革干联”,支持工总翻案。
保国简直弄不明白:“无产阶级专政下,他们怎么敢明目张胆对抗?”
志鹏回答:“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嘛,发展到这一步有什么奇怪的!总得让他来个大暴露呀!”
伍老幺像小孩听到过年,高兴地叫起来:“打吧,我早主张打的。免得像娘们吵架,泼妇骂街。用武力解决问题最痛快!”他正愁空有一身功夫,无用武之地呢!
保国瓮声瓮气地:“我们只做到有备无患,防着吃亏。决不打第一枪!”
伍老幺“嘿”地笑一声:“人家不知打了多少枪啊,我的老实兄弟!水塔你不挨了一枪?”
武汉有句俗语:“老实是无用的别名”,伍老幺的话让李家父子不悦地瞅他一眼。伍老幺没察觉,兀自滔滔不绝:“居仁门,李书记又挨了一枪。真正的一枪。麻雀枪!”
李卫东冷冷地打断:“那是些调皮鬼。同伢们计较不成了小人?”这话叫伍老幺关门弟子董南生一惊;但,他不敢接腔,只是瞧瞧师父。
伍老幺品出话味,转了口风:“我埋怨了小熊的,明明晓得那流氓擅长摔跤,怎能让他贴拢身?这下可好,三连冠不败金钢之身在大庭广众下毁于一旦!”
董南生趋奉道:“是呀,是呀,师父不是常说,大道化于无形……”中国底层社会,老幺往往得宠。寻常百姓的幺儿子、幺姑娘,青洪帮中幺爷,武林里则是幺徒弟、关门弟子;因此,董南生毫无顾忌地接腔。董南生年龄不过十七岁,长脸翘下巴,白白净净,戴付眼镜斯斯文文。他父亲是一家布店的店员,老共产党员;母亲是纱厂工人。为生他,女人叫喊三天三夜,差点死了,故而,给儿子取名“南生”。意即“难生”。董南生,生时艰难,生活却很惬意。在小学里便入了团,一直当学生干部。他父亲常常怀着希望告诉道:“过去国民党在学校门口写幅标语‘寓兵于农,寓将于学’,你在学校里一直当干部,只要听老师的话,听领导的话,将来到社会上肯定也是干部!”做儿子的一直将父亲的这句话当座右铭。虽然学习成绩平平,心性颇大。*开始,先跟工作组跑,揪斗老师;工作组撤了,又跟随学校书记校长。在他们学校,有个特别现象,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多为造反派;成绩差的尽是“外面玩的”,是保守观点。外号“叶跛子”的叶方虎就是个游子哥儿。是“反到底”战斗队骨干。那年代,即使是流氓,也会从政治方面考虑问题。有位外国人说,六亿中国人,人人都是政治家,就是这个意思。叶方虎等人看自已一伙尽是“浑底子”,举董南生为头。董南生带着这支骠悍队伍投入百万雄师,身价百倍。一到江汉公园,他就拜伍老幺为师。武林规矩,初学者开始多由大徒弟教授。故而,名义上伍老幺是师父,实际上是熊麻子教其练功。
熊麻子只因一诺千金、一腔义气,几次受到伍老幺责备,很不开心。他自然不敢顶撞师父。还在他读书时,由叔叔领来第一次拜见伍老幺,瞅见这大汉正用一个指头摁着右鼻孔弯腰使劲擤鼻涕,响声如雷,擤了半晌,听得唿地一声从左鼻孔喷出大砣鼻涕,竟打得地上灰尘腾地扬起。他不由好奇跑近前蹲身细看。那鼻涕又浓又绿,份量着实不小,更让他稀奇的是,鼻涕里竟裹着条小蹿子鱼。不由惊呼道:“哟,鼻孔里怎么擤出鱼儿来?”说着自已也不禁摸仿伍老幺擤起鼻涕,但憋得脸儿通红连清水般鼻涕也不见一滴。他的天真惹得叔叔和伍师父仰天大笑不止。从那天起,伍老幺在他心目中极为神圣。故而,每当提到居仁门,不管师父如何抢白,熊麻子总是闷不吭声;听董南生大剌剌指教自已,不由翻着眼狠瞪他。心想,你那几招不都是老子教的?有什么资格这样对老子说话!碍于师父在场,不好发作。李家父子同情熊麻子,只因是他师徒、师兄弟间事儿,不便插言。与董南生不同,志鹏参加运动是出自理性认识,而董南生显然是为着阿谀奉承领导,表现积极。志鹏早厌烦董南生文明流氓作派,四处吹嘘“反到底”如何叫造反派闻风丧胆,打伤多少多少人;况且,他喜欢熊麻子的直爽磊落,故意说反话:“听董队长这么精通武术之道,李冬生漂学的几招绝非你的对手呢!”
熊麻子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