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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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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时,司徒发觉立言还拉着手,笑着扒掉,吓唬道:“刚才车上一个公检法的人看你拉我的手,盯了半天呢!”
立言本想反驳:“未必将我当流氓?”话到嘴边变成:“你怎么知道他是公检法的人?”
“他是武昌法院的金庭长,‘公检法’的一个头头。我们一道开过会。”司徒说到这里,蓦地笑了:“要是刚才我将你拉的手一甩,往旁边一跑。你说,你怎么下台?”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设想也是始料不及的,立言愣怔了。
司徒不等他的答复,噘起嘴,满怀委屈幽怨地:“陈志鹏还给我递条子……”立言一惊,“递条子”就是写求爱信。可是个严重的事儿。他不懂这是姑娘们无师自通,惯耍的小伎俩。又不知如何回答。幸而司徒转了话题:“快走,回去看你妈到家没有!”
刘袁氏早回家了,并且,顺路买回许多菜;刘甫轩回来也带上一包卤菜说:“难为司徒关心,跑老远去看望,买了点牛肉牛肚和鸭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家常留司徒吃饭,老俩口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刘袁氏说:“正好,我准备还去趟菜场的,就免得我下楼了。”
晚饭时,席间谈及下午那场虚惊,刘袁氏笑着说:“我背着枪路过仓库,百万雄师已经*了,不让人通行。我就边走边拍巴掌。他们肯定以为我是红城公社的婆婆,让开横着的矛子,放我过去,还客气地嘱咐‘过点细走呀,太婆!’”刘袁氏说着笑了,大家也笑了。
立言感慨道:“以前我看电影小说描述国民党捉住共产党,只要发个声明就放人。总有点不相信事情那么简单,听老娘刚才说的,就觉得有可能了。”
立孝接腔:“主要是争取人心嘛。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共产党要比国民党严格些……”刘甫轩尽管说得很委婉,立言瞅瞅父亲,这话很犯忌。刘甫轩只说了一半便打住了。聪明的司徒觉察出老人有点发窘,转个话题,笑着问立言:“那,你几时发表个声明呢?”立言卟哧一笑:“该发声明的是你和立孝。今天的事不明摆着。人家吓得跑走,说是不抓革命促生产;人家回了,又准备打……”司徒说:“他们是准备回来搞广播站的……”立言说:“就算是准备回来搞广播站,回本单位有什么错,要外单位人来打?”这话自然无可反驳,司徒勉强笑着:“都有这种情况,不是那一派。”刘袁氏看出尴尬,插话:“吃不言,睡不语。我今天买菜是感谢司徒姑娘,你沾光吃白食,还哪来这多话?”大伙轰笑了。
晚饭后,坐在前面套房里,谈话又涉及“观点”,司徒说:“怪道你妹妹说你会吹牛皮!我让你七说八说,真给说胡涂了……”
立言讲:“你说,十七年来,不管别人多听话、多卖力、多有才干,隔不多久就整一下。谁个受得了?”
司徒想起伯父遭遇,点头道:“也是的。我伯父其实是勤扒苦做,省吃俭用攒的钱开厂,对工人也挺好。财产上交了,去厂里当工人,应该算是改造彻底了嘛,运动一来就是对象……”
司徒第一次赞同他的观点,立言讲得更上劲。索性将巷子里人家逐户分析,说:“既然共产党以消灭阶级、实现共产主义为已任,而实际上的做法,却将人划成三六九等;连杜玉章这样三代贫农的人,只因为人鲠直,就视作异已,隔三岔五整人家!哪能不造反?”得出的结论是:“造反派的斗争,是对历次运动极左做法的一次反弹,一次冲决,一次突破!”
司徒瞅他一眼,叹口气:“唉,我都叫你‘赤化’了,或者说,被你征服了……”说时,柔若无力地倚靠着床栏板。这神态鼓励了立言。他捉住她的手,挨拢身,盯着她问道:“你知不知道男子对姑娘,怎样才叫‘征服’?”
司徒侧过脸,躲避他火辣辣眼神;但,手忘记抽出,微微地摇着头。她有点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予感会发生点什么。她想站起身离开他,不意,因了被捉住的手的牵掣,一下倒在立言怀里了;立言就势搂住,给她一个吻。猝不及防的刹那,她有些慌乱;她担心并逃避的正为这种事情。但是,事情一旦发生了,反而镇定下来。她奋力推开他,愠怒地:“你怎么是这种人?!”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感觉无端受到委屈。如今狂放的青年一定又吃惊又好笑——他们常在大街上旁若无人搂抱互啃,即便在空间逼仄的公交车车厢里,不失时机以两张口做个“吕”字!至于外国人,接吻形同中国人握手。司徒似乎未免大惊小怪。但是,在那个崇尚理想,情感单纯的年代,立言的行为实在过于放肆!况且,在司徒看来,让一个男子吻了,与失去贞操有什么区别?
司徒要愤然离去,手却叫立言紧紧抓住;他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立言对自已鬼使神差犯下的错误不知所措。不让她出去是唯一的办法。司徒其实并没有用力挣扎;她也感觉出去不得,无脸见人。传统的观念使她精神上受到轰击,觉得已经为他俘获,往床上一坐,喃喃地:“好呐,这辈子只有跟你了!”立言一听,如释重负,又想搂抱她,却为司徒迸力推开,嗔道:“还这样!刚才你那样……以后,我们怎么好意思见面啊!”說著,又流下眼淚。立言心裏很得意,答道:“这会,我们不是正在见面吗?”,话刚说完,瞧司徒用眼横他,赶紧低下头,臉上裝出可憐兮兮地,怏怏地,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司徒瞟他一眼,含泪笑了:“鬼相!快给我讲几何题!”
立言乖乖地接受了这道命令。
为了掩饰彼此的窘态,这晚做的几何题特别多。当着司徒告辞走出前房,刘氏夫妇早已睡着,立孝的房门也紧闭起。她压低嗓音惊叹道:“哟,都睡了呢,只怕不早了!”立言说:“至少十点多钟。我送你回去吧!”说着,抓住司徒的胳膊,两人提着脚步下楼。
出门时,司徒见立言还捉着自家,笑着扒掉他的手:“刚才在上面是担心绊动什么发出响声,这会还抓着干什么呀!”
时间进入初夏,晚上的汉正街依然十分热闹,人影憧憧。大街上,每隔五十米有根杉木电线杆,漏斗形搪瓷灯罩下吊盏四十瓦灯泡,亮光很暧昧;飞檐斗拱、条形门、封火檐、马头墙、楼外楼天窗在蒙胧中比之白天更加显得古朴、深沉、恢宏;只有路灯近旁的瓦当泛出金色,格外精致而美丽。沿街摆有夜宵摊挡。凉面呈油黄色;凉粉如圆形冰块,需用带孔的铁片刨成条状,食用时,拌上酱色芝麻酱、红色辣椒油、紫色陈醋、黑色酱油、白色蒜泥、鹅黄姜米、翠绿葱花,再加上蜇皮、虾米、大头菜等佐料。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汤元摊档虽说简单,袅袅的水汽会在眼前持久地缭绕。不知从那条深巷传来:“桂花茶礼汤!”的叫卖,与夜暗里卖蒸糕的竹梆“橐,橐,橐——”声相应和,听起十分苍凉……
立言要请司徒吃夜宵。姑娘嘴一噘,笑着摇头:“不饿。我才不好意思在街头吃东西呢!”
第一次送她回家,立言心里涌动着喜悦,明知是事实,却感觉几分不踏实,将信将疑,凑近她的耳朵说:“你可别玩一阵把我甩了啊!”
虽然街面人声喧嚷,她听清他的轻声悄语;虽然街灯昏黄,他瞧见她脸庞泛起一阵红晕。司徒点点头:“你放心,我可不是那种人……”走了两步,姑娘忽然省悟,脚一跺:“你真坏!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啊!”




二十三、老淘气逛街

人们终于忍受不住“破四旧”形成的清一色,各自的装扮悄然变起花样。
这天,司徒上着漂白短袖方领衫,系条百褶黑绸裙,脚穿肉色短袜、洁白边带凉鞋,揪个“马尾巴”辫儿;肩上背的黄绿军书包带子放得长长地,直至腰下。她用手按着书包,走路很精神,兴致勃勃地。来到刘家,照例在楼下喊声:“刘立孝!”
立言在楼上回答:“上来嘛!”并且,迎到楼梯口,笑着问:“你怎么老把我的名字改了?”司徒撇撇嘴,横他一眼,边上楼边答道:“谁改你的名字来着?”立言说:“每回分明来找我,口里喊立孝。不是改我的名字是什么呢!”司徒哼一声:“人家就是找立孝,不是找你的!”说时,鼓起嘴,偏过脸,装出不理会的样子。立言侧身让道时,朝上楼来的司徒上下瞅瞅,惊讶地:“哟,今天怎么打扮得这刮器漂亮?”司徒瞧他一付夸张神气,卟哧地笑了:“这套衣服是我学着裁剪的。我让立孝看看。立孝呢?”立言不回答她的问话,翘起拇指称赞道:“好,好,好极了!赶明日也帮我裁条裤子,行吧?”司徒不理,喊着:“立孝!”立言这才郑重告诉她:“清早就去姨妈家了,进屋坐吧!”她却转身要走:“那我先去学校里看看……”立言一把拉住:“你要不愿在屋里坐,去武昌新湖大看大字报,行不行?”听到这提议,司徒心里猛一轻松,赶紧点头同意。
自那天为他初吻一记,谈话谈得好好地,他瞅空就突然搂上一阵狂吻。想想,反正已经被吻过,也不挣扎,由他吧;岂知,这人得寸进尺,抱着不放;有次,一只手竟然摸到胸脯上来。司徒挣脱他的搂抱,嗔一眼,“呸”地吐口唾沫,连连用手背揩嘴唇,表示腌臜、厌烦、鄙视;低头间,看见胸前纽扣让立言解开一颗,生气了:“再这样,我就不来了!”立言笑着说:“不来,我打轿子去迎接!呵,不行,那是四旧;推辆自行车去接!”*,传统礼仪一扫而光。结婚时,要么男女青年各戴一朵绸子大红花并肩徒步而行,要么由男方推辆自行车,货架上搭起新娘迎娶,形同乡下小两口赶集,颇为滑稽。司徒听他一说,想象自已处于那情景,忍不住笑了;为了防止他趁势胡闹,笑过,马上冷下脸。并且,同前房里立言的父母亲没话找话搭腔;甚至干脆请他们进来坐下一起谈家常。立孝在家,更是拉住不放。这办法果然叫立言老实规矩起来。可是,真要有人在场,又巴不得他们赶快走,让她同立言单独呆起。热恋中的女孩子心理是复杂、矛盾、难以捉摸的。有时,连自已都把握不住自已。
今天,整栋楼只他俩,一下午的时间还长着呢,这样呆下去太危险。司徒当然巴之不得出去逛。但是,走出街口,她又犹豫了:“不行啊,让他们认出我,会抓起来……听说,朝死里打……”立言一笑:“都是谣传。有人说江汉公园是渣滓洞、白公馆,是不是哪回事呢?也是瞎造嘛!再说,你已经‘脱党’嘛,只差写张大字报发表‘声明’了。”司徒搡他一下,终于放心地同他一道乘电车往武昌去。
电车路过琴台站,明明车上人不多,司机看见站台上站满人,不停车了,呼地一驰而过。人们跟在车后撵着、骂着。立言望望司徒,摇摇头。这是常事。司空见惯。文化革命,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商店停业。大伙悠哉游哉,自由自在,好不快哉!连菜场卖肉的都有特权开后门。各行各业利用手上职权搞交换,不干活,白拿钱,舒舒服服。唯独公交车司机、售票员倒霉,顶班干,为人民服务。人们上车下车就像出进菜园门,不买票,还甩脚甩手神气活现。公共汽车比公共厕所都不如!于是,公共汽车的司机也制造一点特权:到站偏不停,想在那儿停就在那儿停。叫所有人晓得对司机更是有所求,这尊菩萨也得罪不起的!乘客有时预防着,老远在路当中排成一排拦阻;司机放慢速度,装作刹车;等大家让开车前的路,涌向车门争着往上挤,一踩油门,加大马力开走了。往往车子的前后门扒满“飞车”者,汽车如同爬满苍蝇的臭肉块……警察最初还拦住收执照。司机干脆撂下车走人。反正干与不干一个样,工资照拿。马路顿时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人,乘车的,开车的,骑自行车、走路的,把怒气发向警察。臭骂、恶骂,骂他管冤枉闲事,害人。于是,警察不管了。司机的作派为全社会默认了。
电车上的人为着琴台不停车很高兴。听着车上乘客叽叽喳喳地议论,立言朝司徒摇头直笑,司徒也笑,没吭声。谁愿意上来那么多人挨挤?不料,车到汉阳桥头停了。司机声称车子坏了,低着头鼓捣好一会,手摇脚踩就是不动弹。司机叫大家下去赶下趟车,乘客也不动弹。司机干脆坐起点燃一支烟悠悠地抽着。有性急的,路程短的,瞧光景便下去了。不过,依旧站在电车近旁往来路瞅;有人扒着车门采取双保险姿态,既不丢失眼前的,又时刻准备抢上可能来的车子。立言说:“我们干脆逛过去算了!”他和司徒刚下车,不知谁喊声:“来了!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远远开来的一辆车,赖在车上的人也挤着撞着慌忙跳下,加入抢车潮流。就在这时,“抛锚”的电车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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