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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红甩着两根麻花般辫子,小狗似地跑前跑后;志鹏终于忍不住撵着继红要掏蛋糕吃。继红躲闪着,就是不给,调皮地问:“你说,到底谁是好吃佬?”立孝挽上继瑛用大姐姐般宽厚的眼光含笑望着这对小淘气。立言和志鲲一付男子汉派头,背着手,并肩殿后。继瑛脚步很放松,每走一步都是脚跟先落地,脚尖再才轻轻踮起,仿佛用脚丈量道路。走得十分轻盈;裙裾随步伐有节奏两边摆动,婀娜婆娑。她让眼前风景陶醉了。
天很蓝,很纯净。蓝天上白云显出丝绵般质感,边沿闪着银子样光泽,教人想伸手抚摸一番。近处的湖水透明清彻,看得见长满绿毛的石子和摇曳的水草;稍远,水是碧绿色,更远处呈暗蓝,如大海一般。排浪涌动,浪头像洁白的雪堆。湖中有几只蓝白相间或红白相间的游船,上面撑起平顶白布篷。放眼宽阔的湖面,东面的群山只在一线之间,倒是南面的珞珈山如画似地展开……
南风吹得继瑛的裙裾飘动,如绽开的石榴花。她顿时感到心旷神怡,不禁轻轻哼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她的声音甜美,唱歌韵味十足。但,她从不在人前纵情放歌。平素,立言只有悄悄地偷听对面屋子偶尔传出的歌声,还不敢声张;唯恐挑明,再也听不着婉啭的歌喉。立孝大约引起内心的共鸣,跟随继瑛大声唱起来。继红和志鹏边相追逐边接腔。立言和志鲲也情不自禁加入合唱: ………………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唱到最后一句,继瑛终于按捺不住满心喜悦,放开音量;同时,向后面两个同学羞涩地一笑。志鲲撞撞立言臂膀,说:“其实,你应当像立孝那样,大胆上前挽住她!”
立言心里分明很受用,却装作愠恼把志鲲一搡:“去你的,小心继瑛听见生气,连我也不理了!”走在前面的继瑛听到提起自已名字,站住转身问:“你俩又在后面编派人家什么了?”立言结结巴巴:“没…没说…什么呀…”继瑛嘟起嘴不信:“分明听见讲了人家名字!”立孝证明道:“我也听见了。是我哥说到继瑛姐名字的!”立言瞪妹子一眼,又乞求般:“真,真没说…”低声下气,浑身热烘烘,软绵绵。在人前,他总是让着继瑛,惧惮继瑛,并且,乐意大伙知道他怕表妹……志鲲见他这般发窘,开心地大笑起来。不过,他还是决定为朋友解围。指着不远的天然游泳池,在石条木桩围定的区域内,有许多男男女女划水戏嬉:“立言要我向你建议,我们是不是也跳下水游几圈?”
听说下水玩耍,继红和志鹏高兴得举起双手跳着、叫着;连立孝也动了心:“继瑛姐,来东湖不游泳等于白来!”立言仿佛刚才真议论这事儿:“真的,我想,游东湖不游泳太没意思了!”
继瑛摇头笑笑:“我不会。”
志鲲好像决心成全两位朋友,说:“这好办。我照看三个小家伙,让立言教你。我还不是他教会的。游泳衣有出租的。”志鲲的话面面俱到,立言听了心儿怦怦直跳,希望继瑛答应,又怕继瑛答应。
继瑛脸红了:“我穿不惯那游泳衣……”
立言就像自已包藏祸心的建议被驳回,显得手足无措,不住地搔后脑勺,尴尬地笑着。
志鲲直言不讳:“你还是社会主义的共青团员,这么封建!看人家苏联芭蕾舞《天鹅湖》不是跳得怪好!”继瑛撇嘴一笑:“我一辈子也不会跳那种舞!”
三个高中生只顾说话,继红已经跑上水泥跳板,指着池里一个踩水的、约摸六七岁、小青蛙般的胖娃娃,说:“姐,水不深呀,只齐小伢的胸口呢!”说着,纵身往水里一跳。只听到“卟咚”一声,顽皮的小姑娘如秤砣般直往水底沉。她手脚本能地胡乱划动挣扎,身子像钓鱼浮子直直地上下浮沉。两根老鼠尾巴似的辫子和头顶散发,在水面载沉载浮地飘荡……立孝吓得捂住脸哭起来;志鹏慌得高一声,低一声乱嚷:“淹死人了!继红淹死了!”
其实,与继瑛、志鲲谈话时,细心、严谨的立言时时瞟着三个小鬼头。他不防小丫头这等楞,动作这般快。志鹏喊出第一句,立言叫声“糟糕”,两个箭步跨到跳板;纵身入湖,一个闷子潜水划到继红身边;志鲲、继瑛赶到时,立言已用双手将继红托出水面。志鲲先抓住继红一根“老鼠尾巴”,待立言迸力举起,再抓住她两只胳膊提上来。
继红呛了好几口水,鼻涕、湖水直往外喷。志鲲蹲身用膝盖把继红肚子顶住。并没有喝多少水。小丫头亁呕一阵,双腿一跪,扬起头,直起腰朝四周的人看看,抱歉似地一笑。对继瑛说:“姐,我一点都不怕……”说毕,胖乎乎圆脸绽起两只小水窝,天真地笑了。继瑛嘘口气,手指点着她的额头一推:“你怎么比男孩子还大胆调皮啊!是不肯带你来,死乞白赖缠着要跟上!”继红“哇”地一声哭起来,哽咽着,指着还在踩水的娃娃,结结巴巴辩解:“我…你…看那小伢比我还小,也才齐胸口呀 !”
水里娃娃踩着水,朝她恶作剧地得意一笑。
立言爬上岸,全身水淋淋如落汤鸡;赤着脚拎了一只鞋,另一只鞋无论如何摸不着了。听见小丫头辩白,苦中作乐地一笑:“从前有头驴子过河,问苍蝇,水多深?苍蝇答,一寸深。驴子跳下水差点淹死,气冲冲责怪苍蝇骗它。苍蝇说,我刚看见一只鸭子走过嘛,能有多深?”大伙轰地笑了,连继红也噘着嘴笑了。志鹏趁机讥讽:“真是一头蠢驴子!你手上的食品袋呢?”
继红这才发现自已的失职。在碧绿的湖面,面包、蛋糕像悠闲的水母摇摇摆摆,随波逐流;红绿水果糖、酱色牛肉、卤鸡蛋如童话中宝石,在水底闪耀斑烂色彩!
虽说闹了这段插曲,六个人很开心。尤其看着立言赤脚板在灼烫的路面如动画片里老头跳耀着迈步,大伙前仰后合,捧腹大笑。
过了几天,继瑛趁立言在门口,叫住他,解开一个白底蓝花布包,这布包是她母亲从乡下带来的陪嫁物什;她从里面拿出双崭新的黑关布橡筋方口鞋。指指立言露出趾头的球鞋,将新鞋往他面前一送:“呶,赔给你的,试试合不合脚?”立言一看,推回去:“谁要你赔什么?赶紧拿去商店退了!”继瑛笑道:“你说退到哪家商店去?这是我学着妈给你做的呢!”立言奇怪地:“表婶怎么还教你做这活儿?”继瑛答道:“我妈说,过去姑娘不会做鞋、绣花都没人要呢……”说到半途,自觉失言,红着脸一笑,打住了。立言听这一说,点点头:“你学得真快。既是这样,我收下了……”似乎话中有话。继瑛噘起嘴横他一眼。不过,立言没注意她微妙的表情变化,只顾翻来覆去托着布鞋审视,随口评论道:“鞋底纳得不错。就是鞋帮没上好,像条胖头鱼!”继瑛本来生着气,这话让她捂嘴一笑:“人家这是第一次做嘛,以后就会越做越好的呢!”立言说:“行呐,这辈子就不用买鞋了,尽穿你做的!”继瑛皱起眉:“去你的!谁说这辈子做鞋你穿?”说毕,气嘟嘟扭身跑回屋里。
立言并不慌张,他知道表妹生不了多久的气,最终又会搭理他的。他有这种经验。一年,立言从劳作课上带回砣观音土,让志鲲同他比赛捏泥人;志鲲刚接过,不防,继瑛从背后一把抢去。志鲲倒是笑吟吟,立言不高兴了:“英子,你怎么老是占志鲲的强?”说着,转而嗔怪志鲲:“都是你把她惯坏了!”志鲲厚道地笑着说:“怎么办呢,她是妹妹嘛!”继瑛脚一跺:“谁教你给他,不给我!”立言“哼”一声,问:“你吃醋了,是不是?”继瑛横他一眼,噘起嘴挑战:“我们比赛捏鸭子,敢不敢?”读小学,她同母亲回过一趟老家,对农村里鸭子印象很深,背起书包,总爱哼唱:“合作社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赶它们到池塘里去……”立言并不示弱:“后面菜场里不多的是鸭子,谁没见过?比就比!”结果,捏成请志鲲评判,志鲲捧起肚子笑了:“全没有颈脖,哪像鸭子!我看倒像动物园里一对鸳鸯!”立言看看表妹作品,又瞅瞅自已杰作,难为情地笑了。哪知,继瑛撒手一摔,愤慨地咕咙一句:“尽欺负人家,再也不理你俩了!”说毕,飞快跑回家。立言诧异地:“这又是为什么?”志鲲摇摇头,两手一摊:“不明白!”;年事稍长,三个成绩优异的中学生意气风发,对人生充满憧憬。有次,继瑛在市里化学竞赛中夺得第一名,立言屈居第二,志鲲却名落孙山。但,志鲲既不沮丧,也无忌妒,鼓励道:“我的化学是不行。我看你俩以后完全可以像居里夫妇,在化学方面……”话没说完,继瑛转身走开了,任立言如何呼唤,伊埋起头儿,一声不吭,理也不理。志鲲摸摸后脑壳,尴尬地笑道:“我这话是说错了……”立言大不以为然:“别管她,过两天就好了的!”他认为继瑛是使小性儿,撒娇,甚至有点喜怒无常;不懂姑娘在感情方面比男孩儿成熟早,细腻而敏感。当然,次数一多,立言终于理解到表妹的微妙心理。
入夜,立言想起白天的事,辗转反侧,难以入寐。立功让他扳醒几次,不耐烦地嘟咙:“哥,你身上长了虱子?怎么老是翻来覆去。人家明天返校,闹得我睡不好呢!”
立言索性起床在窗边的桌前坐了。心里有股激情,有种冲动,有些话儿,不吐不快。其时,寻常百姓的家具仿佛火车轮船的设施,简单且每件尽量多功能化;台灯简直是奢侈品。普遍是,房中间吊盏瓷葫芦调节电线长短的电灯。立言先拉亮灯,立功不快地“啧”一声,翻身背着光亮。立言蹑手蹑脚抓住系灯头的绳圈,轻轻地拉长电线挂在窗框的钉子上。于是,桔黄的灯光洒遍书桌。他铺纸提笔写了起来。起头写出接受布鞋的喜悦和感激。本想趁机表白内心情愫,一想到高中毕业,前途未卜,顿时悒郁。笔端不由流露忧伤……他一气呵成,略略斟酌,修改几处词语;咀嚼一番,有如甘草,微甜复苦。味道倒很绵长。
窗外,天空露出微明,晨曦洒遍红色、黛色屋顶。几十只大雁排成人字队形叫唤着飞过。街面传来板车碾压石板的隆隆声,还有摆设早点炉灶的铁器碰撞声。声音在空旷的街道回荡,虽很响亮却不甚分明,如梦中人呓语。他感到一阵舒畅。加上题目,工工整整抄誊一遍。
清晨,立言匆匆漱洗一番下楼,瞅见继红独个在巷道里跳橡皮筋,两条辫子交替摆呀甩呀,立言喊她:“继红,把你姐姐叫出来。”继红瞅他一眼:“你不是说我是驴子?驴子只会吭,吭,吭,不会叫人!”立言掏出一张灰绿色五分纸币:“喊出来就给你!”说着,眨眼笑了。继红斜睨一眼,依然跳着橡皮筋:“面窝吃厌了。我想吃热干面!”立言知道小鬼头趁机敲竹杠,爽快地:“行哪,再加五分钱!”说时,又掏出一张纸币向继红伸去。继红这才笑了,收了橡皮筋,抓过钱大呼小叫跑进屋:“姐,有人找你!”
一会,继瑛出来了。她站在门口,一边歪着头梳辫子,一边问:“大清早喊人家有什么事呀?”见立言点着头,郑重其事地递上纸折的方胜,心儿不由怦怦地跳了。她并不马上接。
她以为是“递条子”。那时,没有计算机、电子邮件,没有手机、短信,还怕老师、同学发见,男女学生相恋,往往将情书亲手交递,或夹在书里传送。俗呼“递条子”。继瑛右边辫子已编好,乌黑发亮地凸现胸脯前。她把梳子别在头上,双手编着左边那根辫子:“大清早吵人家瞌睡就是为这张纸条,上面写的什么呀?”立言依然郑重地:“你拿去看就知道了。”继瑛很快地编好辫子,往背后一甩,取下梳子拍着手掌,歪着头,抿抿嘴,眼睛望着街上:“不说清写的什么,我就不收。”听任他的手伸着。立言猜她起了疑心:“是一首诗。”继瑛神情松弛了,调侃道:“寄到报刊得稿费呀,给我看什么?也行,让我先斧正斧正!”她为自已大喇喇话儿笑了,随即接过方胜展开,瞅清是三节自由诗,《答 赠 馈》:
这不是双普通的布鞋,
双手接过重千斤!
千层垫布铺满深切期望,
万道针线纳入殷勤叮咛。
黑夜里叫人步履坚定,
严冬时让我周身温馨;
脚步生风,一往无前,
险恶坎坷,踩碎踏平!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布鞋,
是纯真友谊的结晶!
友谊啊,像窖藏佳酿,
岁月越久越香醇;
友谊啊,像枝头新叶,
历经严寒更清纯……
一年以后,我们将各奔前程,
随着祖国的需要,
也许天南地北地离分;
但,分开的不是我们的心,
我永忘怀不了少年时代的好友
和共同拥有过的憧憬!
回忆能增添生活的乐趣,
幻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