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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散发一股怪气味,吓得她捂起脸,跑得远远地一阵亁呕。
正午的太阳最毒,满街的人怀着“怕鬼又想听鬼故事”那种紧张兴奋、寻求剌激的心情,四处观看,四处探听。突然,“砰”地两声如汽车爆胎的脆响撞击人们耳膜,大伙不由惊惶四顾,以为又发生武斗,下意识趔趔身子,缩缩颈子,胆小者抱头惊叫着乱窜……
其实,是老会宾门前两具尸体经雨水浸泡,又被太阳暴晒,在高温里一沤,拿武汉俗语形容:“翻泡了”,即发酵、膨胀。肚子胀炸了,肠子、粪便、绿水、红血流淌一地!
两具尸体停放马路半月之久,无人认领。肚子炸开,衣服胀裂。成群的苍蝇叮咬,爬满条条拖尾巴肥蛆,左鼻孔出右鼻孔进;肚子上成团的蛆虫拱动,如同复盖一床惨白的裹尸布!臭气熏天,隔一百多米冲得人呕吐不止。尸体腐烂成豆腐渣,不能上手。最终用铁锨撮走。
此后,每逢暴雨冲刷,马路显现两具尸体躺卧的痕迹;轮廓分明,连手掌手指亦清晰可辨!有人解释,尸水与水泥起化学反应所致;迷信的人认定是死者阴魂不散,鸣冤叫屈!
余望生九人的追悼会是十八日上午十点在民众乐园举行的。贤乐巷边的正门铁栅栏拉上,以防不测。无独有偶,大门两边也如百万雄师书贴毛泽东那联诗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作挽联。临门,用桌子拼排铺上红布当祭坛。每具尸体拿各自组织战旗裹起放置祭坛上;童无忌、胖侉子不是武汉人,邵为群找来两面工总战旗献上。祭坛周围摆满松枝柏叶和鲜花。大厅里和大门外的高墙上悬挂白色挽联、挽幛,门边是二司、三新、工总、工造、三司革联、公安联司、文艺革司、中学红联、红教工、红农司等造反组织送的花圈。由于非常时期,时间仓促,挽词尽拣现成的写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已;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骊珠拿来两匹白绢,说是代表父亲敬献的。还说,父亲委托立言代书挽联。立言请谢向阳把墨汁倒满一脸盆,扎起洗把大的布团当笔,蘸着墨汁用魏碑体写就一付挽联:
忆湖海平生豪气 舒卷战旗舞东风
看三镇如今风景 追随忠魂迎红日
立言写完,久久凝视挽联。谢向阳赞不绝口。一时夸书法是“金钩铁划”“高空坠石”;一时说挽词“雄阔苍凉,慷慨悲歌,足慰亡友”。同为青年知识分子,他何曾理解立言此刻心中涌动的壮怀激烈?
此前,无论外省,抑或本市有关描写武斗的大字报,立言总以为有夸大成份。两派的冲突,犹如坊间里巷孩子赌气要强、分派打斗的儿戏。最终得北京判定胜负。
“六一七”让他震骇了。这是场实实在在的战争;比之历史记载的冷兵器时代任何一次激战还要惨烈、残酷,血肉横飞!他分明感到,这场运动已不仅仅局限在共产党内,还有压抑积蓄已久的各种社会矛盾的总爆发;内心暗暗揣摸,主席肯定了解下面的情况:那些崛起于底层的“革命者”在执政掌权之后,地位变了,举止言行,思想道德也变了;存在决定意识。“革命者”演化成该革命的对象。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毛主席总是站在时代的前面,支持社会前进的动力,所谓“小人物打倒大人物”之论,正在于此。造反派在这场斗争中的正义性应无可置疑的,使他欢欣鼓舞。然而,前景并不清晰。也难料定。百万雄师想要重演“两广”在军方支持下强行夺取胜利的故事!因而,他又隐隐不安。但是,他认定,亿万群众焕发的造反精神将深刻改变中华民族的思想和性格,来次真正的历史性大解放!
国际歌悲怆地响起,打断立言的遐思。他心情格外悲壮。当广播里歌曲放到:“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这个理智亦浪漫、自矜而冲动、委曲求全又桀骜难驯的青年教师,不觉热泪盈眶。门里门外,数万人一片嚎啕,震天动地……
默哀时,冬生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对望生遗体发誓:“好兄弟,我一定替你报仇!从今以后,你的娘就是冬生的娘。冬生替你尽孝,冬生替你赡养老人家……”然而,他不知道,老人一见守寡抚养成人的独子血淋淋尸体,当场晕死过去,让人送往医院抢救;老人醒来又用水果刀划开动脉自杀了!
余望生遗体抢回,黑子初始似不相信主人死了;围着主人转悠,拱动,舔他脸颊,看看一切徒劳无益,傍着主人不停地哀号一整宿,声音都变喑哑了。追悼会上,它蹲坐在红绸裹尸的灵台前仰天呜咽,眼神哀戚;忽地,颤巍巍支起四肢,趔趄几步,振作精神跨大步子,随即,脚步急促了,最后撒开腿箭一般冲向石柱,将头撞上,倒在血泊里……
大伙惊异义犬殉主的黑子灵性,更其哀伤。谢向阳把大黑狗抱放余望生遗体旁,郑重地盖上一面战旗。
继红泪如雨下,哽咽地:“望生哥,我不是同你约好,胜利了去哄你妈开心的,怎么一下就死去?你不能死啊!”当她瞥见立功一跛一跛走过来,顿时,心里涌起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和辛酸。她扑过去扶着立功端详半天,左看右看,瞧清的确是自已牵肠挂肚的心爱人儿,抱起他的头,失声痛哭;蓦地,又猛然推开他,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上下打量,质问道:“大伙都牺牲了,你怎么活着跑回的?你怎么有脸回?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啊!”她哭叫着,用双拳擂动立功的胸膛,抓住他双肩用头撞他的胸膛,用手拧着。立功咬紧牙巴骨,面带惶愧由她捶着、撞着、拧着。立言拦阻继红:“妹子,这不能怨他啊……”慧琳、骊珠、邵为群等人上前劝慰、解释,她听也不听,一个劲跺脚哭叫:“我的脸叫你丢光了啊!”撕肝裂肺大喊一声:“你为什么不死啊!”晕倒过去。
整个场面,八一五最感屈辱。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慰问,甚至连责骂的人也无有。他有点怨怪立言不该拔剑相救,致使他这般难堪。他不知道,若非凑巧,十八年后,东洋彼岸岩田家族的亿万财产就后继无人!
在门外,在嚎啕震天的人群,那个冬生两度遇见的老尼姑忧心忡忡注视着祭坛边的青年,默默为他祈祷:“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回家路上,冬生没有一句话,脸色铁青,很难看。余慧琳知道他心情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她不敢依傍他,唯恐挨着擦着惹他心烦。往常每逢不顺心都是这样。弄不好,会将气发到她头上,遭到一顿臭骂。外面玩的人,全是这种脾气,她见得多了。但是,她不怨。气不往自已头上发,朝谁发呢?她是他的女朋友,结了婚就是他的女人,理当如此。她甚至能从怒骂中品咂出*,尤其是当着几个总纠缠他的女人喝斥时,她欣慰而甜蜜,简直就是认定自已的宣言啊!然而,她爱他,或者说敬畏又崇拜,不愿轻易惹他发怒。
蓦地,冬生掉头对她说:“慧琳,我们分手吧!”有一刻,她不相信自已耳朵,踅拢身,问:“冬生,你说什么来着?”冬生瞅也不瞅:“我们分手!”慧琳惊异地:“为什么?是今天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冬生站住了:“我今天在望生灵前发过誓,要替他报仇……”
“我知道。我不拦阻你。我支持你。我同你一道去!”
“你应该懂得,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我不愿带累你。随时会让人杀死呢!”
“你死了,我也去死。要死一道死!”慧琳从小没主张,一切听随父母安排。好不容易在爱情上作了一次主。她不愿放弃自已的决定。况且,她又没做错事,说错话。她理直气壮,第一次在心爱的男子面前表现出执拗。这感觉叫她自豪并因此而更坚定。
“刚才,腊狗转告杜师傅的口信,让我去友益街帮忙镇守工造总司司令部。说这是捍卫革命路线。开始我没答应。我不喜欢搅和什么政治!腊狗解释,这是替望生报仇的最好办法。到底是谁杀了望生弄不清,反正是百万雄师那伙人。这样我才答应。我是去打打杀杀,你能去干什么呢?”冬生显出少有的耐心。
“我去当广播员。帮你鼓劲。”说着,慧琳蹩起普通话:“我的普通话可标准。好多地方请我都没去的。冬生同志,你觉得行吗?”
冬生不胜惊讶:“怎么从来没听你这般同我讲话嘛,蛮好听呢!真像广播电台的声音。”
“我要说普通话,你会笑我山东骡子充马叫,是不是?冬生同志!”又一句普通话。
冬生逗笑了,但很忧郁。他叹口气:“我总觉得这回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还是分手……”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瞧他第一次显出畏怯眼神,并抱愧地一笑,就像所有爱妻子的丈夫礼让着自已,慧琳心里十分受用。她贴近他厚实的胸膛,柔情地:“我们马上结婚吧!”
冬生没防慧琳提出这事儿,吃惊地一趔,好像挨拢身便算结婚:“这个时候怎能结婚?简直说笑话!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说毕,绕开慧琳径自大步前行。慧琳赶上去,同冬生并肩走了几步,甩甩毛刷似短辫儿。这对辫子原先长及脚后跟,“破四旧”,让左得明一把抓住剪了。她理理水红府绸短袖衫的衣襟,低声地:“你听人家说嘛,正因为你危险,我想马上结婚,我……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在冬生心目中,除第一次要求确定关系,表现出泼辣急切,慧琳其实是个温驯、羞怯、听话的姑娘,如今说出这番大胆话儿,几近滑稽。不由含笑瞟她一眼,又叹口气:“慧琳,不说我们现在条件够不够 ,你爹妈同不同意,就说望生才走,我们也不能张罗婚事呀!”
“但是,不结婚我也给你生个儿子!”慧琳斩钉截铁地回答。
冬生低下头,姑娘的话犹如绿军裤下那双赤脚穿着的黑关布方口扣带鞋,平实、朴素。他感动地点点头:“好吧,你就同我一道去友益街!”
慧琳陪冬生先绕到汉水街“过街楼”帮他清理好换洗衣裳、毛巾牙刷之类,又指指靠在床边墙角的铁杆蛇矛:“带不带乌龙枪?”冬生点头答道:“既然动真格,自然带上!”
蛇矛长九尺,枪杆黑中透紫,矛头如镀过铬,银光闪闪。这是冬生十六岁,与朋友们游玩时,在龟山鲁肃墓旁山洞里得到的。初始以为是条乌梢蛇想捉了打顿“牙祭”,改善伙食;一把抓住尾巴。那长虫似乎吐着信儿示威,蛇信子不像寻常蛇信呈粉红而是寒光如冰。冬生吃了一惊,差点丢手,使劲抡动,再一抖,思忖,让这孽障骨头散架酥软好料理些。不想,乌梢蛇直挺挺地,格外沉手。他仔细看看,并非长虫而是一支铁矛!有个朋友仿佛凑兴地说:“逢山必有宝。这绝非寻常之物呢!”另一个人推测为鲁肃陪葬品。但是,枪杆有丝扣,可以卸成三截。视其工艺,三国时代是打造不出来的。扛回家称秤,足足三十六斤重。矛头锋利坚韧,戳得穿菜刀。人们都说觅着件宝贝,冬生特地安上一簇红缨,取名“乌龙枪”。
慧琳心很细,唯恐扛着长家什招摇过市,惹人注目。卸作三截拿被单包上。收拾好必需品,她让冬生在家等着。自已快步回去清理东西。
家里只有柳月华一个。慧琳打声招呼:“妈,我准备出去几天。”边说边去房间收拾东西。柳月华瞧女儿慌忙火急的样子,跟随进房:“你准备去哪儿?六度桥杀得昏天黑地,死了一车人,还到处跑什么呢!”慧琳不回答,快手快脚把要用的物什塞进军包,取梳子时才说:“跟冬生出去你还不放心?”做母亲的点点头:“有他,是不打紧。去哪里讲一讲,免得我挂念嘛!”慧琳说:“一到我就打电话传呼站,你对汉水街刘大妈讲讲,有电话让她赶紧传!”说毕,连蹦带跳跑出门;只怕碰见父亲又生周折。柳月华撵到门口叮嘱:“一到就打电话啊!”慧琳答应:“好!”却是头也不回。柳月华叹口气,瞅见杜师娘路过,摇着头诉说:“过去养伢操心他们吃喝穿戴,现在连出去一下都担心啊!”杜师娘有同感:“可不是!我家小蓉最近又不晓得‘跄’到哪里了?我家那老鬼更是照面不打一个!你比我还强点。我又担心小的,又担心老的!”说毕,叹口气,转而,坚定地:“但是,有些事不同他们分清子丑寅卯也是不行。就像毛主席说的,武松打的那只老虎,你惹它吃人,不惹它还是要吃你的!”同所有当年的婆婆妈妈一样,总将自认千真万确的道理派为“最高指示”。比较而言,杜师娘算有水平的呢!临了,杜师娘鼓动道:“柳姐,让伢们去!”这越发叫柳月华提心吊胆。
下午三点,慧琳打电话告诉母亲,说在友益街冬生的一个朋友单位耍着,让母亲放心。慧琳告知住处电话号码,又叮嘱不要讲给父亲听。慧琳担心母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