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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自已!”说着,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夺过剪刀咔喳两下,将一对长辫子剪了;她又当街脱下长裤,吓得几个男女红卫兵赶紧转过身,捂住脸。继红三下五除二,几剪刀将长裤剪去两尺多,而后,又念:“要节约闹革命!”套上丝丝缕缕、三十年后奉为新潮的“毛边裤”,风风火火地跑回大兴隆巷。李佑东最心爱小女儿,看她这般模样,急切地问:“继红,怎么啦,谁欺负你了?”这话使继红有点尴尬,简直像在嘲笑她的革命尊严,要给她的革命权威打个折扣。她并不回答父亲的问话,却将准备劝诫他的一番话语化为指责,严肃地喝叫出来:“李佑东,你还是什么工人阶级,共产党员,怎么狂妄到取名‘佑东’?我正告你,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光辉名字毛泽东。‘佑’,是‘保佑’的意思,你叫‘佑东’居心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李佑东靠运动起家,靠政治吃饭,惯于给别人无限上纲整治人。这回运动来势不似以往,正有点摸头不知脑,听女儿一抠,慌了,语不成句地解释:“这是旧社会老人起的。是有迷信色彩,反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除迷信’。毛主席又教导我们,‘破旧立新’。我改,我改,马上改!红卫兵小将,你看怎么改好?”胡荷花从楼上下来,看见“幺巴子”把丈夫逼得惶恐不安,质问道:“小冤家,怎么在同爸爸说话呀?”李佑东担心争起来把事闹大了;他有经验,好多人就是这样在运动中倒霉的。抢着拦阻老婆:“这没什么,红卫兵见官大一级。我是科级,继红同志就是处级;见了处级,继红同志便算局级。请继红同志指示,我改成什么名字为好?”继红掩饰过自已窘态,口气缓和了,不假思索:“应当叫李卫东!”胡荷花看父女俩一本正经,煞有介事,觉得滑稽,撇嘴笑道:“四处取名‘卫东’。以后我喊声李卫东,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听吩咐了!”
继红是这样一个大马金刀,六亲不认的小妮子;陈志鹏身边的左得明更顽劣。刘立德落在这些红卫兵手中,会有什么好馃子吃?刘袁氏在楼上窗口瞅见巷道里情景,失声叫了:“这是为什么呀,立德?”下面的侄儿哪听得见?刘甫轩慌忙捂住妻子的嘴,拖进房悄声警告:“红卫兵到处抄家抓人,大呼小叫什么呀?”外面的风声女人当然早听过,关乎堂侄,她还得想法救救。刘袁氏下楼去对面找胡荷花。听说小女儿也在里面闹,胡荷花边换胶鞋边唠叨:“我去问问小冤家,这是搞的么名堂?菩萨也给我打了,又来抓自已亲戚!”改叫新名的李卫东说:“刘立德算我家哪门子亲?八竿子打不上!他跟表嫂家都隔了两代人!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的*,谁敢顶风上,要你乱插什么?你看,让我改名,赶紧改!弄得不好,*烧身的!”李卫东说得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胡荷花无可如何;鞋也不换了,一只脚穿布鞋,一只脚穿胶鞋,急得连连跺脚。
雨后的早晨,大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路过者瞅见咋咋呼呼、情绪激昂的红卫兵抓人迎面而来,慌忙让道;待这群青年学生过去时,才敢从后面投去惊惶一瞥。谁也料不定灾难什么时候降临自已头上。只有小孩儿撵在队伍后面嚷叫:“黑帮!黑帮!”。朝被揪的人扔石头。打在背上如鼓嘭嘭作响;掷在头上声音不大。
刘立德被押进学校操场北面一间空房里。红卫兵剥光他身上衣服,只留一条短裤;扭起他的双臂,架上“喷气式飞机”。红卫兵这项发明,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深感惊异。一次,同纪登奎几个高级干部谈及,老人家特地张臂比试一番。刘立德当时不知有此殊荣。红卫兵架得他大汗淋漓,两腿打哆嗦,亦未提出抗议。但是,命令他跪下,大约信奉“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格言,不肯照办。在一片怒吼声中,立德迷惘又带着乞怜的眼神环顾素日倾心教授的学生,希望取消这个要求,让自已保留最后一丝人格尊严。他头发蓬乱,满脸悲戚,两腿颤巍巍转着圈,弯曲手臂伸着手,如同求人施舍的乞丐……但是,谁也没有或者不敢施舍一份同情。只有怒吼和斥骂冲击耳鼓,有只手几乎戳上他眼睛。
陈志鹏指使贫民出身、鱼贩子的儿子左得明和李继红掰起刘立德肘拐,踩住腿弯硬性让他跪了。立德的眼镜跌落在地,左得明跺成碎冰块。两根武装带劈头盖脑,轮番猛抽。额头、眼睛、鼻孔、嘴角冒出鲜血;刘立德满身血痕,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了。他痛苦地呻吟,仍然不认罪。这更激起红卫兵得之书本理论的阶级义愤。左得明斥责他的心比墨汁黑,命令他喝下墨水比一比。立德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无有了,躺在地上艰难地摇摇头;是否认心比墨汁黑,还是拒绝喝下,不得而知。左得明一见,大声呼喝:“这个黑帮还敢犟嘴!灌!”红卫兵一涌而上,揪耳朵摁头,捏鼻子掐腮,用水果刀撬开牙齿,把几瓶写大字报的墨汁灌进老师嘴里。房间里出奇地安静。墨水在立德喉管里咕咙咕咙作响。咕咙,咕咙,咕咙。红卫兵围着伸长颈脖,怀着好奇,要看他们的老师有什么反应。老师曾声泪俱下给他们讲述日本鬼子给中国人灌辣椒水的悲惨情景。而今,简直是现身说法呢!咕咙声响了好一阵子。刘立德的肚子像充气的汽球胀得圆鼓鼓地。左得明形容道:“牛鬼蛇神原形毕露,是个大癞蛤蟆!”
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左得明,这个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劣等生,没想到如此容易大出风头。十分得意,决定让素日瞧不起他的同学更加刮目相看;用脚在刘立德肚皮上猛力一踩,再使劲一旋,但听得“卟哧”一声,墨水混合血水从刘立德嘴里如浓稠的原油喷射出来,溅污左得明崭新的军裤。左得明愤怒了,眼睛冒火*,牙齿挫得格格作响,索性双脚站在老师肚子上蹦踏几下。顿时,黑红的液汁从刘立德的嘴里、眼里、鼻孔里、耳朵里汩汩地溢出来;立德瞪大双眼望着天,瞳孔放大,口张起再也没合拢……继红捂住脸,低声惊叫:“好恐怖呀!”陈志鹏原本犯愣,听见同伴们一片窃窃私议,瞟继红一眼,犹豫一下,鼓足勇气,抓起老师的衣服,蘸蘸流淌的液汁,在白色墙壁上写下非红非黑六个大字:“*万岁!”
立言得知堂兄惨死的经过,悲愤交加。他极力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牙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止住夺眶泪水。泪水流到嘴唇汇同血水滴落胸襟,将衣服洇红一大片……
他爱堂兄。尚未发蒙,堂兄就教他认“一、二、三;人、手、足”;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堂兄辅导语文,甚至数理化外语。堂兄尤其注重做人的道理。有年暑假,立言对家里谎称返校,实际上偷偷去小河游泳。堂兄严厉批评了他,告诫道:“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忠、诚、信、义’四个字。”从此,立言再也不撒谎。立言学武,还是堂兄介绍他拜王金波为师。堂兄是王金波的师弟。除了辅导功课,又督促他压腿、下腰、站档,练基本功。在立言心目中,堂兄如同父辈,感情格外深挚。这么一位可敬可重的兄长死于非命,怎么不令他悲伤?他忿忿地想起鲁迅的一句名言:“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的事实。”那么,那条血与墨混合写出的标语该如何辩析呢?他还惊诧,一条铮铮铁汉,武术那般精湛,如何听人摆布,受尽凌辱而死?
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固然从很小就让他年轻稚嫩的心无端受到巨大压抑,并未磨灭日渐强烈的叛逆性格。立言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的观念并非来之巴枯宁等人,却是受到中国历代文人恃才傲物、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熏陶。他总不服气,凭什么让当官的管自已,为什么我不管他?他无来由蔑视当官的。认定只有不学无术才寻求政治上发展,谋取一官半职混生活。早在学生时代,便讥笑向团支部汇报的进步表现,喻之“向神甫忏悔”。同样是个人,学习不比我强,知识不比我渊博,品德不比我高尚,为什么向他汇报,他不向我汇报?
他一贯反感“做驯服工具”的提法。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变成“工具”,简直叫灭绝人性!因此,大批判展开,他怀着极大兴趣浏览报刊和大字报对“驯服工具论”的批判。遗憾的是,锋芒所指与他观点不一致,最终依然沦为“工具”。立言看大字报纯属猎奇。此前一切文字音像,无处不充斥对革命先辈的颂扬。高层人物仿若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南天门里众菩萨,每个名字熠熠闪光,功勋卓著,富有传奇,感人至深。排在序列中的任何一位,司管着百姓的某一生活领域;息息相关又高不可及。值得永远铭记,世世感戴,代代景仰。不料,现在指名道姓,大加挞伐!更让他惊异的是,揭发者和被揭发者往往表现出坊间婆婆妈妈争嘴吵架那般,琐屑且猥琐!有些耸人听闻的“阴谋”,全然经不住推敲。教立言想起两年前,大学毕业时的紧张空气:一时说,*凤弹钢琴是给台湾发电报;一时说,赵丹是特务;一时窥破《中国青年》杂志封面上,红旗飘扬、麦浪摆动方向相反是暗示“西风压倒东风”。有如危机四伏,随时会变天。流言四起,风声鹤唳。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以为是持续数年之久的四清揭露太多的丑恶使得人心惶惶,杯弓蛇影。没料到是场大风暴来临的征兆。在四清运动中,这个生在大城市的青年,第一次深入了解农村真实面貌。为农民遭受的贫困和屈辱震骇了。报刊书本中推崇备至的贫下中农灾难竟然恁地深重!一个老农诉说道:“过去地主只能在自家土地上逞威风,范围有限。现在集体化了,我们的命运自然捏在队干部手心里!干部比旧社会地主还凶啊!”立言惊叹老人的睿智。他早听说过,前十条、后十条的斗争。最后定下《二十三条》,开宗明义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是以往历次运动没有的提法,《十六条》也如此指明斗争对象。四清似乎为*的序幕。至少把握了社会问题的症结。自“反右”以来,与普通党员发生龃龉都会上升到“反党 ”高度分析,遑论当权派?这是什么逻辑!这次运动的方向就对了。古往今来,哪个当局不是以肃清吏治为主要任务?何苦老抓住平民百姓折腾?
在四清工作队,身处山乡,立言只能从报纸上了解*。一日,看见武钢有个姓庞的工人,用石头砸了写他大字报的女人,被控杀人行凶,破坏运动。没几天枪毙了。立言愤愤不平。凭什么写人家大字报?砸了活该!只是砸伤,并未夺命,又凭哪条判极刑?真正草菅人命啊!徒步串连一圈,他弄懂了,那是走资派转移大方向,省委在搞鬼。
骤起的*冲击了热火朝天的四清。城里揭露的许多问题涉及四清工作团里担任头头的领导,烈火烧向山乡。被清理的“四不清”干部乘机闹起来。幸亏中央及时下文:不准“四不清”干部翻案。然而,四清运动匆匆结束。等待分配工作时,立言回家几天。第一次接触大字报,简直让他眼花缭乱。有的大字报叫他愠恼,如谭力夫宣扬的那付对联;有的让他好笑,如“毛主席已定下接班人,就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同志。医学专家说,毛主席可活150岁,*同志也可活120岁。”120岁的人接150岁人的班?看到工人、农民包括里弄婆婆妈妈的各式座谈纪要、副省长王树成声泪俱下的控诉,立言才知道,北京人民大学有个叫赵桂林的学生,刚下火车就指责:“张体学把长沙运动搞糟了!”货真价实的“下车伊始,哇喇哇喇”。本来痛恨省委杀人如割草,他又反而同情老干部,反感以救世主自居的南下大学生,倾向“大抓南下一小撮”……
分到栗阳白水中学,社会上出现两派,斗争激烈。立言抱定超然局外的态度。这固然因为他无利害关系;也由于对眼见的一切信疑参半,从心里瞧不起鹦鹉学舌似地引经据典的争论。只高兴工资照发,无人管束。百无聊赖之际,他同几位青年教师和学生组成“朝阳长征队”,徒步串连去韶山。从小,他就和志鲲、继瑛向往游遍天下,饱览锦绣河山;而今,梦想成真,岂能放过千载难逢、万年不遇的机会?
领上经费、开了介绍信、印好旗帜和袖章,背上背包,唱着语录歌就出发。一路上,立言暗暗好笑,简直像穆斯林朝拜麦加。沿途,小镇上的当权派诚惶诚恐,总是早早在路口列队迎接这支小小“长征队”。分文不取,热情接待。鱼呀肉呀蛋呀,有时还加上鸡鸭,满桌摆开;炭火盆燃得旺旺地,床铺干干净净。背包多半不消解开。第二天刚起床,早餐就端上来了。唯恐招待不周,造起反来。立言觉得变成八府巡按,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