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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听着武汉关熟悉的钟声,志鲲感觉十分陌生,格外怪异,有些惊心动魄。
近一个月里,他仿佛颠簸在惊涛骇浪、茫茫大海里小船中,一会抛上浪头涛尖,一会埋进深深波谷里。有生以来,他从没这么激动过,晕眩过,迷惘过!
7月19日夜,他和战友以及百万雄师盛怒之下冲进东湖宾馆,目的不过质问王力为什么偏袒一方,压制一方,竟被指控为“七?二O反革命*”!
7月23日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滚动播出谢富治、王力“胜利回到北京”的消息,他就知道漏子捅大了。果然,当天有人说,陈司令员、钟政委、牛师长、蔡政委几个被8199部队押到南湖机场,递解进京……7月25日,*主持天安门前的百万人大*,接着,全国各地陆海空三军武装*示威,齐声声讨七二?O事件;又接着,飞机在三镇上空撒传单,点出8201独立师、公检法、百万雄师三个一小撮“坏头头”,其架势形同瓦解围城中敌军一般!从7月26日起,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连篇累牍发表新闻、社论、评论、文章、图片,声讨“武汉的*”;8月6日,还用专机将赶制的纪录片《北京支持你》送到武汉首映……与此同时,胜利了的造反派到处抓百万雄师、公检法头头,人心惶惶,一片恐怖!要不是军队有其特殊性,自已也难以幸免。然而,武汉的城防由8199接管,8201番号取消,他和指战员们成天学习、检查、揭发、批判,而后,一批批送往外地。
此刻,志鲲同五十几名排以上军队干部列成三路纵队,早早地由军区出发,步行过长江大桥,前往外地整训。没有帽徽,没有领章,没有行囊,由一个班的战士押解。所有的人显得又郁闷又委屈又沮丧,低着头默默地行走……仿佛一支出殡的队伍。
突然,桥头树下有女人喊道:“志鲲!”声音不大,忧伤而凄切。人们循声瞅去,斜对面跑来一位手拎提包、面目姣好、全身缟素的少妇。志鲲瞧她这装束,心里一惊,迟疑一瞬,望望身旁押解战士,低下头,不好停步。
蓄着短发、穿着洁白连衣裙的李继瑛跑近队列,拉着丈夫胳膊,急切地问:“志鲲,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志鲲往旁边站住,看看脸色苍白、大眼廓落的妻子,正待开腔,带队的班长赶过来,威严十足地:“干什么,干什么?!”志鲲瞟瞟班长,回答:“我老婆。”班长上下打量继瑛,“唔”一声,笑了:“是嫂子。昨天打电话到军区的,是你?嫂子,你有什么话要跟陈团长说,就简单交待几句。”听班长这般讲,志鲲方始向妻子解释:“我们到外地集训学习。爸好吗?”继瑛忧郁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志鲲,点点头,轻若无声地:“好。”志鲲又问:“志鹏呢?”继瑛吁口气:“现在到处抓百万雄师坏头头,听说他同我爸躲起来了。有杜叔叔和立言、立功兄弟,就别耽心他俩了!”说时,眼光落在志鲲领口上:“多热的天,里面怎么还穿上衬衫?”她知道他爱整洁,仍然嗔道:“出远门,还讲究什么啊!”自结婚以来,继瑛第一次表现得这般细腻关怀,让志鲲又感动又温馨,不由像孩子样羞赧地一笑:“五点出发时还凉快嘛,等下走热了脱去……”看见班长在瞧他,转而催促妻子:“我得赶上队伍了!”继瑛把包包递给丈夫,温存地:“呶,我给你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两本书,还有些罐头点心……”志鲲识趣地:“先给叶班长看看吧!”
叶班长接过继瑛手里提包,说:“好,我先保管起。嫂子,你放心回家吧,陈团长只是去外地学习一段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毕,朝志鲲发话:“我们赶上去吧!”
志鲲跑了几步,回头瞧见继瑛在后面撵着,大声嘱咐:“回去吧,到地方马上给你寄信!”听这么一句,她才站住;站在那里,眼还凝望着,神情凄凉。这情景让志鲲很感伤。他猜想继瑛昨天从叶班长口里得到消息,早早地在桥头等起。但是,从家里到江边有十多里路,该要起多早啊,还不知搭没搭上公汽呢!他知道继瑛并不爱自已,因为离间她与立言结合,一直怨恨着他,从未原谅。这会,她不过出于善良天性和传统观念,尽妻子的义务和责任。可,志鲲是爱她的。虽说,一度动过离婚念头,并同武斗阵亡的丁翠花有着婚外恋,全属一时冲动。他的精神从来皈依这清丽的古典型美人!于是,极力将刚才一幕视作伉俪情深的生离死别。于是,一路上,沉浸在回味里,再也无有孤苦感,乃至怀了几分欣慰,几分寄托。
队伍停下时,志鲲发现,他们站在汉阳火车站的一列“闷罐子”车厢前。月台上有辆带蓬的大卡车。几个战士将卡车上背包往“闷罐子”里传送码放。志鲲认出,同小皮箱捆扎一起的背包,正是自已的东西。行李码放完毕,叶班长招呼队伍上车厢。
闷罐子车厢有四个带栅的小窗户,尽管打扫得很干净,仍有股牛栏猪圈的气息,想必运过牲口;大伙毫不在乎。行军时不准说话。进了闷罐子,人们顿时活跃,把憋的闷气全释放出来。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似乎这封闭的环境比令人压抑、天高地阔的外面世界不知让人轻松多少!姓鲁的连长对志鲲说:“陈团长,你真是好福气呀!”叶班长凑一句:“人家这才叫夫妻!”志鲲懂得“才”字里潜台词,同情地朝鲁连长一笑。
声讨七?二O事件,有人揭发鲁连长带头冲击东湖宾馆,还动手打过中央首长。鲁连长被拉上台,当场摘掉帽徽领章,掰着两只膀子、按着头,架起“飞机”。这个一米八的山东大汉被架得双腿打颤、额头冒汗之际,鲁连长的妻子跳上前,劈头盖脑给他几耳掴,痛斥丈夫是反革命分子,当场宣布划清界线,与他离了婚……
叶班长虽属8199师部,显然同情8201的战友们。大伙都咀嚼得出“才”字的味道,骂骂咧咧,发泄满腹怨气和牢骚,同时,羡慕志鲲。一路,把所有的赞美加到他和继瑛头上,给这凄惶的旅途平添些许的浪漫和慰藉。
火车运行约四小时,在一个小站停下。叶班长吩咐大伙坐等待命,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车厢内顿时静寂无声,人们神情凝重,不知前途会是如何?鲁连长扒着栅栏小窗户探看。嘴里咕咕叨叨:“奶奶的,怎么是平林,曾团长他们不是去的孝感?”有人冷笑说反话:“让你们集中一起,又好闹事?”
月台前,站立几个军人,叶班长朝一位青年军官敬个礼,递上公函,说了一阵话,转身要大伙带上行李下车排队。叶班长在队列前介绍,青年军官是襄阳军分区武参谋,以后由武参谋安排整训事宜。自已完成交接手续就回军区了。
武参谋按名单点罢名,在公函上签了字递还叶班长。而后,指使一个战士领叶班长一行去招待所,又宣布大伙可以就地坐在背包上休息。
不一会,几个战士抬来一筐馒头,一桶面条,三大盆菜和几摞碗筷。武参谋声称,小站条件有限,时间又紧,大家凑合吃顿午餐就乘车赶路。这种待遇简直是预兆,不吃也饱了。人们吃得匆忙而马虎,很快放下碗筷。武参谋再次点了名,命令排队出站。站外停着两辆十轮卡。武参谋将他的战士分成两组,督促大伙上了车,方始坐进前面汽车的驾驶室,命令开车。
当顶的太阳格外毒辣。没有风。汽车把砂石公路上尘土搅起,呛得大伙直捂鼻子。人人汗流浃背。志鲲辨明车朝东北方向开,沿途的土岗子渐渐变成丘陵,丘陵愈来愈高,又化作峰峦。公路两旁的稻谷、棉花、芝麻长势良好,不知为什么见不着农民;倒是掩映树丛间的农舍,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鸡啼显出点生气。但,声音沉闷,令人昏昏欲睡。
卡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停在一条小河前。河床又宽又浅,随处裸露鹅卵石和沙洲,芭茅、杂草丛生……对岸傍山处,显然水较深,有农妇洗衣,有渔民搬罾。
武参谋吩咐人们下车,排队点名。而后,说,前面不通汽车,只好请大伙带上各自行李涉水过河,步行到达目的地。
当着这些没有帽徽领章的军人挽起裤脚、拎了鞋子、背着行李,闹闹嚷嚷,嘻嘻哈哈过河,农妇渔民投以好奇眼光,竟然忘记手里活儿。尤其是志鲲,挽裤子如“打褊”般一丝不苟,折叠得整整齐齐;过河一步一探,站稳脚才迈第二步。所有的人大大咧咧淌水;鲁连长如顽童戏嬉,跌趴在河里,溅得浑身泥水也不在乎。引得洗衣的农妇笑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议。
武参谋再次点过名,瞅瞅腕上手表,交待:“快四点了,过五里岗,到十棵树吃晚饭!”武参谋提到的古怪地名,使志鲲联想起《水浒传》里一些险恶的故事。显而易见,上这么荒凉的地方,名曰“整训”,实际就是“发配”呢!
一上岸就爬坡。山岗东西走向,很平缓,像硕大的龟背拱起,极对称。岗上没见一棵树,尽是齐膝野草。一条踩得发白的小路由山脊伸展而去。山脚下,有梯田,有池塘,有树林,有茅草屋,寂静得如盆景。远方的山峦,一峰高过一峰。白云在蔚蓝的天空泛出银光。开始西斜的太阳依然晒得头上冒汗;午间那顿面食更让人口渴难当,脚步懒散,没精打采。武参谋不时朝后瞅瞅,催促:“跟上,跟上!”语气并不严厉。也许他也感觉乏闷,与志鲲闲聊起来:“这岗子足足有五里路,所以叫五里岗……”
志鲲说:“那么,‘十棵树’必定长有十棵树了。既当地名,也绝非寻常树木!”
“对,人称‘活化石’。十棵大银杏。去了一看就明白。”
志鲲乘机探口风:“武参谋,这次整训由您主持?”
“到地方会给你们安排的。”武参谋虽然没明确回答,语气和蔼。转而,对志鲲说:“这些人里,数你级别最高,可要好好带头啊!”
瞧志鲲无言地摇头苦笑,武参谋猜出他内心愁苦,宽慰道:“毛主席最近不是有指示: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志鲲又是“嘿”地一声苦笑,回答道:“那是指老百姓——”一个“姓”字拖得悠长,似要吁出胸中郁闷和迷茫。武参谋继续劝解:“毛主席还说过,犯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看志鲲依旧未能释怀,说:“其实,我要处于你们的位置,也会支持百万雄师……”最后一句讲得很大胆,很贴已,很熨心。志鲲同他热烈交谈起来。不知不觉下坡了,志鲲瞟见迎面那道横亘南北的山梁有片浓荫,问:“到十棵树了?”武参谋点点头,同时,朝队伍命令道:“大伙走紧凑整齐些,马上到镇子上了。”
“十棵树”小镇真是名副其实。岗南挺立十棵老银杏,树高十来丈,六个人手牵手也合抱不住。虽说每棵树相距二十多米,枝叶交织,密不透光。走进林子,黑幽幽,凉浸浸,即刻散去满身大汗。武参谋叫大家就地休息,交待了纪律,又讲了有关十棵树的故事。十棵树是汉朝王莽篡位,有个大官不愿同流合污,告老还乡栽种的。以示高风亮节不移。抗战期间,日寇入侵。一位日本少佐惊讶十棵银杏为神树,跪拜礼赞并严令部属不得骚扰小镇百姓。镇子这才得以保全。这故事更增添银杏的光采。
出树林,进入镇街,又让志鲲新奇。街上的房屋为两层,全由树木做成,连屋顶也是树皮当瓦盖起。石板道路宽约一米五。门对门,户对户,可以隔街传递东西。虽未煞黑,光线很暗,铺面早早地挂起大红灯笼,也有点蜡烛、煤油灯和汽灯的。尽管无有顾客,店铺都开着,五花八门的招牌都很老旧:“汪记牛油烛”、“隆昌帽庄”、“秦铺京广百货”,不一而足;有家还用留声机放着《张先生讨学钱》;穿襟褂的白胡子老头一手捧黄铜水烟袋,一手摇着留声机的摇柄,怡然自得地欣赏着……
志鲲走了好一会,只发现街上贴有两条标语:“无产阶级*万岁!”“毛主席万岁!”不觉笑道:“简直到了另一个世界!”武参谋解释:“这里属三县交界,加上大山阻隔。俗称‘三不管’。这倒好,让你们静静心,好好学习学习……”
出小街,武参谋带大家进到一座松木小教堂。门口挂有镇委会、镇政府、人武部几块牌子。祷告厅显然改作会议室,但长椅子搬开了,架起几张桌子,摆有红烧鸡块、粉条肉丝、卤牛肉、炸鱼之类,比午餐丰盛多了。十人一桌。另有两桌由地方干部陪同武参谋一行喝酒。
吃罢饭,武参谋点上几个人的名,挥挥手,让早就等候的生产队干部带走。点一批,带走一批。好像分东西扒堆,又如骡马市上领牲口。志鲲和鲁连长分到秦家冲。看阵势,志鲲颇为忿然,什么整训,不就是下放监督劳动嘛!但是,秦家冲来的两人很客气。年长的一位自我介绍,叫秦伢子,是队长。又介绍年轻的叫秦水生,是民兵排长。还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