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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乾吃这一痛,呆呆笑道:“某只道狗肉没有了,原来当头棒喝还是有的。”又道:“其实,你走了不久,某也就离开了宝光寺。”
黄崇嘏奇道:“是啊,我正想问你怎么不在庙里好好修炼,跑到这乱世红尘里胡混什么?”
智乾却悠悠然道:“贯休大师教化,说真修行不一定必在寺庙之中。只要心中有佛,红尘亦是灵台。”
黄崇嘏接口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里来做豆腐了?”
智乾笑道:“我听令兄说你想游历天下,贯休大师也说你欲增广见闻,必往长安去见看那位所以想和你同去。”
黄崇嘏狡黠一笑:“同去倒是不妨,不过我这人酒色不避,犹其喜欢狗肉美酒。”
智乾哈哈大笑,走入厨房。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五香牛肉,一手执酒壶,道:“贯休大师说,你欲去见的那人曾在一封信中对他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大师说这是禅宗之佛性,明心见性之真谛也今日这牛肉也还罢了,这酒可是难得的剑南烧春,某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黄崇嘏不觉莞尔,心中却品味了一下“那人”说的这句偈语,心中不觉有些痴痴。
当夜,两人对月论道,不亦乐乎。三年来,他们分别游历四方,识见都大为增进,交谈之下,均刮目相看。黄崇嘏机锋甚健,言辞敏锐,智乾虽然略有些后知后觉,但思想更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也令黄崇嘏大为叹服。
一夜过去,山边发出亮光来,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鸟啾啾名叫,没有增添一点生气,反而更显清冷可怜。只有这山间磨坊的水车声音,才露出一点生机。
黄崇嘏和智乾两人长夜论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经不再对黄崇嘏有所忌惮了,他明白了贯休老和尚为什么愿收黄茗为记名弟子,而实际则视她为忘年之交。这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心胸开阔,智识过人,偶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黄崇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某该走了,此番剑门关两军对垒,可未见得方便好过。智乾师兄,你当真同去?”此时,她对智乾也客气起来,再不如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蔑称“小和尚”。
“久闻剑门关雄名,更难得还有百战百胜的河中军容可看,某也想去长长见识。”智乾停顿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点粥来。”
黄崇嘏咯咯一笑,毕竟是女孩儿家,也不推辞,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毕,两人收拾上路,磨坊门洞开,智乾丝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发套,重新换上僧装,道:“做回俗人,才知无拘无束的好处。”
黄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头发还俗,娶个娘子给你暖床?”
“罪过罪过,身体的无拘无束哪如心灵的无拘无束来得惬意?”
黄崇嘏放声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说,有了娘子万事皆如囚徒,连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还能美其名曰‘普度众生’,岂不快哉。”
这话说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无法可施,只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
两人就这样聊聊说说,不觉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岖,几成垂直之势。黄崇嘏将毛驴缰绳解开,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游玩,两人则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势,嵯峨高耸,仿佛上接天关,峭壁苍松,风吹如同龙尾摆动。剑泉流水顺山势而下,时隐时现,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势稍缓的地方,深流成潭,偶尔有银白色的小鱼在水中跳跃。
智乾大为惊异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还有鱼类生长。”
黄崇嘏道:“这却不稀奇。去岁,我往西北去时,曾在土人引导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国之境,到了吐蕃境内,那里有高山峻岭,号称‘天阶’,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银鱼。不过,吐蕃人奉之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鱼吞噬。”
智乾一听,不禁大为向往,悠然道:“佛说‘四大皆空’,如此让鱼吞食,却是真正地干干净净了。”
望着湖中的小鱼,黄崇嘏却突然摆出一副馋相来,道:“我曾听西川名厨都士味说‘凡冰水中生长的鱼,滋味都异常鲜嫩’。不过,‘天阶’圣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就算是送与我,我也不吃。师兄,难得这里也有银鱼,不如我们捞几尾来尝尝如何?”
一听这话,智乾脸都苦了,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它们生命如此坚毅不凡,某实在是不忍心呐。”
黄崇嘏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就准备撸起袖管自行动手。
突然头上方的树丛中传来“哈哈”大笑声,有个清朗的男声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报。有人要做馋猫,就先吃了我这泡尿吧。这样,想必银鱼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烧烤的时候没地方找盐去。”
说话处,有人探出头来,又探出身子来,手上还在系腰带,看样子刚刚小解过。只见这人八字浓眉,目光炯炯,仪表天然磊落,气宇自来不凡。他斜眼瞅着黄崇嘏,满是戏弄的神情,其实他并没有撒什么尿,只不过在此休息的时候,偶然听到二人对话,心想这少年声音如此明亮动人,但胃肠饕餮可笑,大剑峰上烤银鱼,太煞风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黄崇嘏自小以来,就是让别人吃亏上当、伏低做小的主儿,今天被这人一呛,倒是无可奈何,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虽然扮了男装,毕竟心理还是羞怯的,要跟他斗这个尿气,实在是难办,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脸上却还是笑容不改。她仰头道:“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会真正在此烤鱼败兴呢?你却是真的撒尿,让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儿呢。”
上面这人一呆,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还来的这么快,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经地道:“某却没有闻到什么骚味,必定是这位兄台见你要烤鱼,所以才想了个办法阻止你。黄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请你,今日就暂且放过这些鱼吧。”
黄崇嘏俏脸终于撑不住了,狠狠地给了智乾一个白眼。
上面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他见到黄崇嘏的模样,不禁一呆。黄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装,但总是不喜欢这种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她这骂实在不对,事实上这青年英武过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过黄崇嘏本身已是绝色,平日间又多做男装,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见美男子也就全无感觉,倒是别人看她,常有惊羡的神色。
智乾这时认出了来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称“萧剑将军”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盗匪,虽然他身无一物,但盗匪恼怒之下居然要杀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猎,救了他一命。两人对酒畅谈,王宗范对智乾的见识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风采。此时,故人相遇于大剑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两下说起来意,原来王宗范是剑阁守军副帅。黄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长安,必过剑阁,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这个蜀军剑阁副帅,他于情于理必定不会放自己过去,自己这次十之八九要落空了。想到后悔处,不禁连道“晦气”,早知就不该和智乾和尚一同前来,如果昨日不去贪那豆腐饭,冒雨上山,这会儿可能已经想法子过了剑阁,意气扬扬下山去了。
黄崇嘏不禁秀眉紧锁,暗中思量该怎样甩开二人,先行过关,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几个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来不是小气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这里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场子来。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黄崇嘏,嘴上说些应酬场面的话,心中却无比震惊,他想到了前不久见到的一副画
那画中,辩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颜玉润,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天女动朱唇,启兰音,歌喉婉转,周围虎狼围绕,牛羊相依,百鸟来朝,依恋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岩深险处,大树诸丛林。她以美音降服万兽,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时才见此画的时候,惊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间绝无此等容色,但没想到今日在剑阁却见到了,还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绝美的少年。虽然黄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闻,但远不如他的容貌更让人震惊。
月余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涤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厅,望着这雕梁画栋转瞬就要更换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将随风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劳最大,在众多的干儿子中居长,官至中书令晋国公,但没想到这个王宗涤打了几次胜仗,居然蹬鼻子上脸,不但军权大握,而且还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势风头大大地盖过了王宗佶,令他坐卧不宁。但定王不知收敛,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虽然王建的怒火多半来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谗言,但他诛灭王宗涤势力的手段如同雷霆万钧,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涤知大势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见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无物,王宗佶知道这个第一大敌已经从肉体和心灵上被彻底搞掉了,他阴骘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却有些难过。今年他才二十三岁,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诸多假子中比较受宠的一个。因为他的母亲乃是王建的宠妃,他是随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儿子,常常不自觉地就把他看成了亲生子。王宗范从小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又有进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胜,不但让朝中元老冯涓辅导他的文才,又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他十六岁时,就以“萧剑将军”闻名于世,盖因他不但武艺勇冠三军,且大有儒将风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王建常感叹道:“东吴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军中时,得到王宗涤指点甚多,对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纪虽小,但沉稳坚忍,颇有大将之风,看到王宗涤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敛一下,但王宗涤恍若耳旁风,反过来还打算收买王宗范为他摇旗呐喊,自然遭到拒绝。王宗范对王建敬若亲父,绝对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岂料这件事情却被暗中窥伺的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发现,于是禀报王建,再加上从贯休老和尚那里知晓王宗涤居然敢去盗窃尚未完工的《江山舆志图》,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就下旨缢杀王宗涤,剥除定王王爵,将其家财奴仆尽数赏赐给王宗佶。
王建又将王宗范召来,对他的忠心大表赞叹,当廷封为夔王,命他与王宗佶一起去抄没定王府。聪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对他还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摆明了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虽然对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感激,但对于抄家和缢杀之事,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惨痛。想想王宗涤对于他,乃是半师半兄的情谊,观兔死,狐岂能不悲?
王宗涤望着走上堂来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没有取笑这个将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幸灾乐祸!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点骄态来。切记,切记。”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说:“王宗涤,你可知罪?”
王宗涤不由得笑了,复又长叹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属我王囊下,大王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大王死,无憾。”
王宗佶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看的开,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这样,来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涤沉声道:“且慢。”
“哦,原来你也知生途之欢,仍是留恋红尘不去呀?”
王宗涤长笑:“我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功臣因功丧身,古来已然,某非第一人,还有什么留恋的。只不过,某死便死了,你总不会将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边的王宗范插话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贤明之君,你功过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