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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生……”
姜佑生:“风屏,你别安慰我,除了小碾子的事,你是个从不撒谎的人。你那天说的话,我一直在想,你说得很有道理,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下决心抬着杨仪突围呢?当时我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呢?真是为了怕拖累战士,多送几条命吗?还是觉得没必要再保杨仪?也许真是你说的,我被历史上的肃反、清查搞怕了,下意识里是在担心落个包庇叛徒的罪名?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实在想不起来了,可还得想下去……不能不想……两条人命啊,还有个完全无辜、即将出世的孩子……”
楚风屏:“佑生……”
姜佑生:“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好些,否则都很别扭。”
楚风屏缓缓站起,重新抱回自己的被、枕,走回隔壁。门是轻轻地关上的,但在寂静的夜里,舌簧还是发出十分清脆的一响。
田大年、田妻站院门外,焦灼地望着。
县城里烟火纷飞,鸟铳轰鸣。
小碾子趁人不注意,溜出冲杀的队伍,躲到一处肉铺前蹲下。几颗子弹飞过,他觉得还不够安全,看见一口杀猪烧水用的大铁锅,掀起把自己扣在底下。接着几发流弹打在锅上,虽然很响,但安全无恙。
小碾子的屋里,田妻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红五星,放在窗台上的月光下。她合掌拜了拜,喃喃道:“红星星,你保佑解放军过大江,过大海,打过大胜仗,求求你,也千万千万保佑我的大碾子、小碾子都别有个三长两短啊!”
黎明,部队的战士还在睡觉,谢石榴已在小院里吹响了他的军号。尽管谢石榴并不敢使劲吹,而且多少带有怀旧的意思,但五个孩子第一天还是显得很新鲜、兴奋,他们一骨碌全爬了起来。接着,他们跟在谢石榴身后,学着那种叫不出名的拳术。
又一个黎明,谢石榴的号响。孩子们已筋疲力尽,懒洋洋的,谢石榴用他的烟杆毫不客气地敲着一个个的屁股……金达莱疼得直咧嘴。
练拳时,乔乔的动作很像跳舞,谢石榴看得出神。乔乔越发得意。谢石榴突然一变脸,烟杆敲在乔乔抬得高高的膝盖骨上,乔乔一下蹲在地上。谢石榴要接着敲,乔乔赶紧硬撑起来,认真用劲练。
再一个黎明,大雨倾盆,军号又响。
战士宿舍,一战士从被窝伸出脑袋:“怎么这些日子好像总吹两遍号?”另一战士:“现在是‘贺家军’的号。咱们的还有半个小时呢,睡吧睡吧。”
雨中,“贺家军”的拳有些虎虎生风了。穿戴护具的刺杀;操场上的投弹;山地、沟壑的擒拿格斗,男的、女的个个鼻青脸肿,浑身是泥……
谢石榴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打着绑腿,站在雨中大石之上,面目恶如凶神。
大碾子和司马童捉对厮斗,在山坡上狂翻乱滚,跟真拼命似的……
舒乔和金达莱扑在泥沟里打丁丁一人,丁丁身手不凡,又摔又踢,踹得金达莱摔在泥汤里面目全非,急眼了,扑到丁丁的大腿上不论有泥没泥狠咬一口,疼得丁丁大叫一声,又把她踢仰在泥汤里……
远处山顶,姜佑生穿着雨衣,楚风屏打着伞,看着山下的“战斗”。楚风屏心疼得眼泪直流。姜佑生严峻中透着欣赏。
一辆吉普车停在陆军医院门口,跳下几名军人,一个个满脸“阶级斗争”。他们“冲”劲十足地走着……
姜家,上午。谢石榴带着五个孩子怒冲冲地拉着两辆平板车,载着各种家当,进了院子。姜佑生、楚风屏惊奇,忙迎出楼门。
“老号长,怎么回事?”楚风屏问。
“贺伢子……被撤职、查办了!”谢石榴气得坐在台阶上。
姜佑生:“到底为什么事?”
大碾子:“今天早上大军区来人,宣布中央文革批转的一封爸爸为彭德怀鸣冤的信。现在,解除了爸爸的一切职务,取消了他的所有待遇,还勒令我们立即搬出现有住宅!”
“那……”姜佑生、楚风屏一惊。
大碾子:“爸爸还在医院,不知情况怎么样,我要去看,也不准。”
医院病房。贺子达躺在床上,头上还有绷带,右臂上还打着石膏。那几个很“冲”的军人在床前宣读命令:“除了上述决定,我们奉命通知你:必须于今日出院,由我们押送你去海南岛‘五七’干校,边参加劳动,边接受清查。你除了要交待与彭德怀的关系,还要揭发你老婆‘叛变’的历史问题……”
贺子达突然怒吼:“杨仪的事,总政已于五二年平过反!”
军人头:“总政‘阎王殿’早砸烂了。”
贺子达:“中央吴大姐是证人!”
军人头:“姓吴的自己就是苏修特务。”
贺子达无话可说,完全气呆了。
“赶快收拾东西,车在外面等着。”
贺子达强忍着,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有一个要求,车子去码头时,从华夏理工大学绕一下,我要去见一个人。”
军人头:“你不能提任何要求,更不能企图向谁通风报信,或阴谋串供……”
贺子达:“我可以不说一句话,看这个人一眼就行。”
“不行!”
贺子达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我日你个祖宗!你个小王八蛋,穿破过几条军用裤衩,就敢在老子面前左一个不能又一个不行?!告诉你,不答应,你有本事就在这儿枪毙了我,我哪也不去!”
军人头扬手重重地打了贺子达一耳光。贺子达抬腿朝军人头的裆部狠狠一脚,把军人头踢翻在墙根,那人捂住裆半天喘不上气。另外两个军人同时拔出手枪,对准了贺。
贺子达挺挺胸:“小子,有种的朝你红军爷爷的心窝上打,打不准,算老子白教了你们!”
躺在墙根的军人头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说:“不准开枪!答,答应他!”
吉普车驶离医院大门。驶过陆军和海军的大门。驶入“华夏理工大学”。
贺子达下车,直奔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大楼地下室。他拉开壁柜门一人没有,书也没有。贺子达悻悻退出。
“军宣队”办公室门前,贺子达问一军人:“你是队长?”
“我是。”军宣队长见贺子达已无领章、帽徽,身后还站着三个“阶级斗争脸”的军人,心里马上明白了什么。
贺了达:“认识我吗?”
军宣队长点点头,有意很坚定地应道:“认识,贺司令。”
贺子达:“不要叫我司令了。我叫你查的那个人,麻烦你带我去看看他。”
军宣队长仍不改称谓:“报告贺司令,前两天他刚走,说是老家来电报,他姑姑出事了。”
贺子达无比遗憾、忧郁地长叹一声:“唉——”
地方医院,医生办公室。
一医生向鹿儿介绍根儿的伤情:“情况就是这样,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你的姑姑恐怕要一辈子躺在床上了。”
鹿儿大惊:“您是说瘫痪?!”
医生点点头。
“难道没有一点儿希望吗?”
“很难……我们这一级的医院是无能为力了。”
鹿儿深思不语。医生又道:“去大医院,痊愈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大。”
鹿儿突然开口:“我治!”
医生惊问:“你说什么?”
鹿儿:“我治!”
医生:“你是学医的?”
鹿儿不答。他站起身,望着门外,发誓:“我一定要治好姑姑的伤!”
大石山的山路上,鹿儿背着根儿,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雷州海峡,一艘登陆艇颠簸在风浪里。
贺子达独立船头,迎着风浪。他右臂的石膏已拆,吊在胸前。
那三个军人在避风处抽着烟。一人问:“‘五七’干校在哪儿?”另一人答:“就是原来的‘八一’农场。”
“‘八一’农场?”贺子达嘴里念叨着,思维骤转……突然,贺子达的眸子一亮,“石娥!”一张年轻的脸浮出贺子达的脑海!
前方,岛影青幽。贺子达翘首眺望着,脸上显出异常的急切。
登陆艇靠码头,除有军车在等,一前一后还有两辆全副武装的三轮摩托。贺等上了军车。车队驶离码头,驶上一条郊区公路……最后驶入“干校”大门,驶入一片海滨椰林、橡胶林。
一入干校,贺子达就抑制不住东张西望,凡是闪过车前的中年妇女,他都要使劲看两眼。
车在一处两开间的破旧平房前停下。贺子达被带入,里面十分肮脏、简陋:一张竹床连席子、蚊帐都没有;一张木桌上有盏油灯;到处是蜘蛛网,几只老鼠在慌忙躲窜……
军人头:“这座‘将军楼’怎么样?”
贺子达:“比打游击时强多了。”
军人头:“现在宣布五条审查纪律:一,除了专案组人员,不准与任何人接触、交谈;二,除了上厕所,不许走出这间房子;三,不许写信、打电话;四,不许要求请假回家及让亲友探访;五,不准装病及企图自杀。另外,对你还得再加一条,不准打人、骂人、训人、拍桌子、瞪眼睛、大声喊叫、耍军阀作风!”
贺子达故作虔诚地问:“准不准许放屁?我这人肠胃不大好。”
军人头气极:“贺子达,你要老实!两周之后军委要派专人了解案子的进展情况,在这期间你必须彻底交待所有问题!从现在就开始!”军人头扔在桌上厚厚一沓纸和一支笔,带人离去。一名战士持枪站在了门口。
走出门,军人头对其他几人说道:“这个人硬得很,你们常去看看他。”
“是,组长。”
夜晚,一专案人员悄悄靠近竹窗。只见油灯底下,贺子达拿着笔伏在纸上,十分认真。此人走向远处的军人头:“组长,他在写呢,已经写了起码十页纸。”
组长冷笑:“看来,骨头再硬的人,面对政治审查也得酥。”
第二天上午,组长走进小屋。贺子达躺在竹床上打着呼噜。组长吼道:“贺子达!……为什么不继续写交待材料?!”
贺子达睡意朦胧:“都在桌上呢,纸不够用。”说着他又转身睡去。
组长走到桌前,拿起那沓纸,翻翻,气得鬼火乱蹿——所有的纸上都画着一个形态各异的王八!并且有一个箭头从王八指向一个圆圈,意为王八蛋。
“来人!”组长暴跳如雷,“把他的床搬出去!”
几个专案人员把贺子达揪起,把竹床抬到隔壁房间。
组长在桌前坐下,记录人员也坐在桌前,贺子达被按在一个很不平整的树墩上。
组长:“说,你与彭德怀什么关系?”
贺子达:“你和你的头什么关系?”
组长:“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子达:“还在你爹都穿着开裆裤的时候。”
组长:“……你为什么说他没有问题?”
贺子达:“因为他没有问题。”
组长:“你回答!”
贺子达:“我一直在回答。”
组长:“‘庐山会议’难道你不知道吗?”
贺子达:“我不够开会的资格。”
组长:“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公开反党!”
贺子达:“那时你连站岗的资格都不够,你怎么知道?”
组长气得有些糊涂:“……你,你反对毛主席吗?”
贺子达:“你这么问,说明你这家伙胆敢怀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组长急了,忙制止记录:“这句话别记!”
记录:“已经写了。”
“赶快划去!划干净!”组长夺过本子亲手使劲涂抹。
贺子达哈哈大笑。
组长有些口拙:“我刚才的意思,是反问的意思,我是说,你不反对毛主席,为什么要为彭德怀反映情况?”
贺子达:“你既然承认我不反对毛主席,我为什么不能向毛主席反映情况?”
组长又气又烦:“你,你简直把我绕迷糊了!”
贺子达:“我见过的迷糊兵多了!四一年我的一个通讯员拿我的手表跟老乡换了一个马蹄表,我骂了他一通,他又给我换回一座挂钟。不过他还没有你迷糊,他好歹知道个大与小。你呢?充其量在没取消军衔时是个少尉,现在却想搞清楚一个少将和一个元帅,可笑!”
组长:“你……好,好,咱们先把彭德怀放一放,说你的老婆!”
贺子达:“这个问题我爱说。我老婆那个漂亮啊……都没法打比方,在延安,好几个官比我大得多的老家伙跟我一块儿抢,硬是没抢过我,有一位气得锄了一晚上地……哈哈哈……”
“闭嘴!”组长气坏了。
贺子达继续说:“我还没说完呢!你们知道我老婆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她说我长得魁伟。我问她啥叫魁伟,她说就是很阳刚。我问啥是阳刚,她说就是英俊。我还是不大懂,问她什么是英俊,她说就是帅呗!我总算懂了,但我还是故意装不懂,你们猜她最后怎么解释,她脸一捂,身子一扭,大辫子一甩,说我长得迷人!哈哈哈……”
记录员听得入神,最后跟着贺子达大笑。组长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走出去。屋里,贺子达开怀大笑,居然笑得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组长在外面转着圈,脸色越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