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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佑生又欲拿窝头,贺子达用葱打了他的手背一下:“你吃了,我吃什么?”
姜佑生:“你挺有口福。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山东这么吃过。”
贺子达吃着,并不看姜佑生:“你现在是陆军是海军?管到我这儿来了!”
姜佑生笑笑:“我被结合到省革委会当了个副主任,负责清理阶级队伍。是军委叫我来的。”
贺子达又吃了两口,故意问:“你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
姜佑生:“弄清楚,是你向我交待。”
贺子达:“少废话。”
姜佑生看看门外,小声道:“老号长、小碾子都住在我那儿呢。孩子们出息了,五个人对付一个排都没问题。”
贺子达不易察觉地笑了,把大葱啃得更加带劲。
姜佑生:“没什么可说的了?”
贺子达鄙夷地说道:“杨仪的事,又可以让你睡安稳了!”
姜佑生慢慢站起身,坦率地说:“讲老实话,是睡得好了些。我过去就跟你说过,那是件弄不清的事。”
贺子达也站起身,一把夺回姜佑生手中的半截葱,冷冷地低吼:“肃反委员会的,你给老子滚出去!”
姜佑生看了看贺子达,亦冷冷说道:“还告诉你一件事,吴大姐已在狱中病故了。”姜刚走出门,屋里便传来狠狠的摔碎碗的声音。
石娥家。
石娥做好饭,端到桌上,摆好。盼盼扎完辫子,走到灶前,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馒头,用刀切成几片,放在铲子上挑着,伸到灶膛里略略烤了一下,取出来,边啃边走出门去。石娥看着盼盼的背影,在桌边坐下,端起碗,饭没扒到嘴里,眼泪掉进了碗里。
几个专案人员抬着桌子、椅子,捧着崭新的蚊帐、毛巾被、脸盆、牙具等等,进了贺子达的小屋。但片刻之后,这些东西又一样一样飞出门口,摔得一阵阵乱响,并伴着贺子达的大骂:“姜佑生!你是个极左分子!你是个杀人犯!你是个伪君子,你是个奸臣……”
姜佑生站在门外一动不动,麻木地看着,听着。
一场罕见的台风袭击了海南。干校的大片椰林、橡胶、菠萝、茶山、水田损失惨重。
干校会议室。谢石娥显得十分干练,部署着救灾:“这场台风一共毁了六百三十二棵高产胶树,八百亩水稻有一大半倒伏,茶山损失相对小一些。现在是既要救灾,又要接受教训,想着将来的发展。这一季稻子抢收后,下决心全部改种低矮抗风的优良品种,一周之后,集中三分之二的职工把北坡那两千四百亩荒地开出来,一半培植新的胶树苗、菠萝苗,还有一半试种可可、花椒等作物。三个月内的劳力分配我这有一张表,就不念了。”
校长:“生产的事,谢副校长管,我没意见。”
一领导:“椰子也该摘收了。如果集中劳力割水稻,椰子怎么办?”
石娥:“我正准备说这件事,请政治处把全校家属中十五岁以上爬树有把握的孩子集中起来。另外把猪场、牛场、仓库暂时安排给中、老年家属,腾出职工突击重活。”
杜主任:“这样最少能多出五六十人。”
“好极了!”老校长赞叹道,“谢副校长指挥生产跟指挥打仗一样,有勇有谋,用兵娴熟。你这是得了谁的真传啊?哈哈哈……”
石娥不苟言笑,又下一令:“还有,把我们校内正在停职清查的那几个人和那个警备区的人也暂时解脱出来,分配力所能及的劳动。”
一领导:“本校的好说,警备区那个大个的,咱们能说了算吗?”
杜主任:“那个专案组长最近倒是回大陆汇报工作去了。”
石娥不容申辩地:“救灾如救火,有问题我负责。让那个人去放牛。”
“让一个司令去放牛……”校长叹气。
一领导接口道:“总比叫他去爬树强!”
众人都笑。
贺子达终于得见天日。他摇一根牛鞭,赶几条水牛,阳光、青山、绿水,逍遥自在,精神、面容大为改观。
夜晚,露天舞台。
盼盼在台上演着那个舞刀弄枪、杀气腾腾的节目……贺子达也挤在群众中间,笑眯眯地看着。
第二天傍晚,贺子达赶牛回家,见路前是盼盼,吆牛紧走几步,追上盼盼,用手拨弄着盼盼的小辫子说道:“小姑娘,整个戏台上就见你这一对小刷子飞呀飞的。嗯,很有点儿朝气蓬勃的样子。”
盼盼一甩脑袋,瞪了贺子达一眼。
贺子达不觉,继续评论:“不过,你那杆枪耍得不怎么样,动作不对头,像是杀猪……呶,应当是这样的,弓步要扎实,枪托要贴住胯部,突刺要有爆发力……你瞧……”贺子达比划得来劲,抬头一看……盼盼已经跑出好远了。贺子达看着,苦艾地自嘲:“你这个阶级敌人,竟敢拉拢红卫兵小将!”
大石山。
鹿儿一勺一勺喂根儿吃饭。几粒米掉在根儿的胸前,鹿儿没在意,转脸去盘子里夹菜。根儿下意识地想去捡那几粒米,她的右手抬起来,有几寸的高度!鹿儿向根儿嘴里送菜时,两个人同时反应过来:那只手!
他们盯着那只手足有两三秒钟……鹿儿筷子上的菜落在根儿的身上……突然,鹿儿大叫一声“姑姑”,一下扑到根儿的怀里。根儿也惊喜地叫着“鹿娃”,眼里迸出两行热泪。
鹿儿松开根儿,满屋叫着,跳着:“有希望了!有希望了!”鹿儿抑制不住激动,窜出门,窜出院子,冲着大山高喊着:“我姑的病有希望啦——”
群山合鸣:“有希望啦——有希望啦——”
鹿儿又奔回根儿的身边,把饭勺放在根儿的手边:“姑,您拿着。”
根儿真的拿住了勺,又举起几寸高。
“姑……”鹿儿扑到根儿的怀里,“呜呜”地埋头大哭。根儿笑着……
院里,那头梅花鹿也在欢跳着。
根儿:“鹿娃,你快到镇上去一趟,告诉徐大叔,让他放宽心。”鹿儿抬起头,抹了把泪,痛快地答道:“哎!”
鹿儿在小镇的街上跑得满头大汗。突然,他一脸的喜色顿失——药铺挂满了孝帏!
鹿儿迟疑地走到门前。铺子里的正墙上,挂着徐老板的遗像。一个戴孝帽的四十岁的男人看见鹿儿,从吊唁的人中走出来。
男人:“鹿儿。”
鹿儿:“徐爷爷他……”
男人拉着鹿儿朝僻静处走了走:“我对别人讲,爹是昨天得了暴病死的……对你和你姑……我爹,前天晚上,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吊……”
鹿儿惊得“啊”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折:“他老为什么走这条路,你姑也许猜得到……这是他老在遗书中交待的,把这个给根儿。”
鹿儿使劲推着:“不,不……”
男人:“收下吧,无论如何让他老的这点儿心意如愿了吧……你姑可能从来没告诉你,也可能她自己也忘了,鹿儿,我们徐家和谷家,祖上都是台湾的原住民。”
鹿儿一惊:“什么?!”
男人看看左右,说道:“我们都是高雄美浓镇人,几辈子都是谷家采药,徐家卖药。一九三四年,谷家的儿子、儿媳和我的哥哥、嫂子,为抗日复国,参加了众友会,袭击日本人的派出所时,没有成功,死在狱里。在不断的大搜捕中,我们两家人逃到了大陆,几经周折,才在这个多药材的大石山定居下来。”
鹿儿:“根儿姑她,从来没有说过。”
“当年她才三岁。现在是更不能说了。”男人接着道:“我爹天生胆小,一搞运动,他就慌张得要死要死的,生怕人家查出来,在资本家的帽子上再添一项台湾特务。”
鹿儿:“为这个,徐爷爷……”
男人:“不全是。他这一生太敬佩谷家的人了,到了根儿,他都分不清敬佩、喜欢和责任有什么不同。而且,他真的实在是受不了时时想着谷家唯一的后人,根儿受罪的那个样子……帮还帮不上……”
鹿儿:“他老人家是好人。”
男人:“鹿儿,我爹遗嘱上还有一句交待。根儿爷爷、奶奶的遗骨,当年我爹他烧了,装在两个铜瓶里,我爹也要求这样,他说,如果国家统一了,我或者你,能把这三个瓶子送回台湾高雄。”鹿儿郑重地点点头。
鹿儿痛楚地看着那些孝帏:“真是太惨了,哪怕早两天呢……我姑的病已经有好转了,是姑特意叫我下山来告诉徐爷爷的……”男人愣了一下,捂住眼睛,垂头呜咽。
存折放在床头。根儿靠着床头默默地流泪。
鹿儿站在窗前,目光凝滞。
半晌,根儿说道:“我一直知道他有两个铜瓶,天天要擦,但不知道那里面原来是爷爷、奶奶……没有你徐爷爷,我们两个,是很难活到今天的。”
鹿儿对着窗外的大山沉甸甸地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和现在这个谁都不相信谁,谁都提防谁的运动比,你们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徐爷爷起码让我懂得,哪怕是畸形的爱,也要比畸形的恨有意义。放心吧徐爷爷,台湾总有回家的一天,我一定要让您和我太爷、太奶回高雄,回美浓镇。”
大石山万物无音,似在默默倾听。
鹿儿倒好热水,试试水温,给根儿洗脸。洗完后,鹿儿在根儿的床前坐下,挺郑重地问道:“姑,你告诉我,徐爷爷说你心上有个人,他是谁?”
根儿不好意思:“这哪该是你问的。”
鹿儿:“您告诉我,我一定要去找他。”
根儿:“傻孩子,十来年了,人家就是还在,也早就娶妻生子了。”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另外……”
根儿开玩笑道:“好——姑现在就想嫁人,你把我背到花轿上去吧。”
鹿儿很严肃:“徐爷爷让我亲眼看见,爱和生命是可以画等号的。我不但要让您重新站起来,而且要让您更年轻,更美丽!”
深夜,草药屋的油灯亮着。鹿儿边看药典,边在天平上称着药……
清晨,石娥拿着镰刀刚走出家门,一下停住脚,欲往回退——贺子达正赶着牛从门前路过。
贺子达也看见了石娥,直直地站着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娥。
石娥壮起胆深深地望了贺子达一眼,马上勾下头从贺子达身边走过去。
盼盼接着出门。贺子达仍在出神地望着石娥的背影。盼盼见此情景,狠狠踢了面前的公鸡一脚,骂道:“滚开!”贺回过神,看见盼盼反身锁门。盼盼绷着脸欲从贺子达身边走过去。贺知道盼盼厌恶自己,还是一把攥住了盼盼的胳膊:“小鬼,那人是你妈妈?”盼盼挣了几下没挣脱,喊道:“放开我,你这个走资派!”贺子达毫不客气地命令:“告诉我!”盼盼看看四周无人,有些胆怯,充硬似的答:“是又怎么样!”
贺子达笑了:“是就好。告诉我,你爸爸呢?”
盼盼瞥了贺一眼:“你管不着!”
贺子达攥紧盼盼的胳膊,盼盼直咧嘴:“你捏疼我了,我要喊救命了啊!”贺子达依旧生硬地问道:“告诉我,你爸爸是谁?他叫什么?干什么的?在哪儿?”
盼盼吼道:“他就在这儿!他是放牛的!”说着盼盼挣脱出胳膊,跑走了。贺子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嘟嚷:“放牛的?”
河里,水牛洗着澡。
贺子达枕着手臂躺在草坡上,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自言自语:“没出息,十多年前是个烧锅炉的,如今是个放牛的,怪不得孩子不喜欢他……”贺子达狠狠把草啐出去,恨恨地说:“真是好汉无好妻,孬汉娶花枝!”
黄昏,椰林美如油画。贺子达把牛关进牛拥,走回自己的住处。他愣了一下。平房前又有了持枪的士兵。他嘀咕道:“好日子到头了。”
贺子达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隔壁房门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又是姜佑生。只不过姜佑生除了灰色海军服如旧,也没有了领章、帽徽!
姜佑生看着贺子达苦笑一下,走向平房一侧的厕所。贺子达想了想,也跟进厕所。贺、姜两人各蹲在一个隔板里。
贺子达笑笑,开口:“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姜佑生:“是啊,就许你为彭老总写信,不准我写?”
“……”贺子达一愣,道,“妈的,那我怎么比你早蹲了一个月?”
姜佑生:“你是直寄军委,我是托老首长转交,老首长当时没敢送,上星期把他打倒了,一抄家……这不,我也就蹲在这儿了。”
这时,那个组长在厕所门外大喊:“你们两个,不许在里面串供!”
厕所里传出贺、姜两个人的大笑。
贺子达:“老子在这儿哪是串供!”
姜佑生:“是在出恭哪!”
夜,姜佑生的小屋。
组长审问姜佑生:“知道吗?你的罪行有两条:一,与贺子达相同,你们都是彭德怀的忠实爪牙;二,你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亲自下令杀害过革命烈士。你要集中在这两个问题上交待事实经过。”
姜佑生大惑不解:“那个杨仪不是作为叛徒,是要贺子达交待的问题吗?怎么又成了烈士,成了我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