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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当天,他和《自由中国》编辑部的其他成员一样,各自被完全隔离在家中,如同困在一个个小小的孤岛,不能互通消息,殷海光自己也做好了随时被捕的准备。他没有和其他同仁一起被捕,多少也算“侥幸”。
海外知名的文学家聂华苓听说雷震被捕,第一反应就是问殷海光是否也被抓走了,她在回忆当时的恐怖情景时说:“我和母亲非常担心他的安全,每天早上,一打开报纸,就看有没有殷海光的名字。”
雷震被抓,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共同发表声明,愿为所写社论负起法律责任。
民间的反弹也很强烈。虽然人们并不知道“雷震案”背后有着复杂的政治因素,但还是自发地组织起了“1960年雷震案后援会”。而《自由中国》半月刊的两支主笔殷海光、夏道平与雷震的好友宋文明为减轻雷震的“罪名”,联名发表了一份轰动一时的《〈自由中国〉言论撰稿人共同声明》,表示愿承担他们自己所有文章的言论责任,并抨击国民党的不实之词。
9月28日起,殷海光陆续发表《我看雷震和新党》、《法律不会说话》、《雷震并没有倒》等文,为雷震声援辩护。10月8日军法宣判雷震触犯了“知‘匪’不报”、“为‘匪’宣传”的两大罪行。《自由中国》与国民党的渐行渐远以致针尖对麦芒自然不能见容于国民党。
在筹组反对党的雷震被捕之后,殷海光写道,我们这些渴望自由的人,“毫无掩蔽地暴露在一个没有约束的权力之下”。国民党是“天无二日,地无二党”。殷海光生前最后一篇政论文是《解剖国民党》,直指蒋介石是没穿衣服的皇帝,国民党是“次级极权主义政权”。
事实上,据后来解密的有关方面的档案,当时“雨田项目小组”(即雷震项目小组,“雨田”即“雷”)曾设计了两种方案,在《雨田项目起诉书假作业构想之说明》(甲)中,即指明雷震与殷海光同为打击对象。聂华苓的担心并非多余。
面对专制统治的暴力恐怖,殷海光把人身危险置之度外。从10月1日到16日,他接连在《民主潮》等杂志发表了《我看雷震和新党》、《法律不会说话——因雷案而想起的》和《雷震并没有倒——给李万居先生的一封公开信》等文,对国民党逮捕雷震等人进行抗争,肯定雷震为自由民主奋斗的精神价值。他这样写道:“虽然,我置身于这小书屋中,我正神驰于古今的兴亡历史,可是我毕竟与这样一群人处在同一时代和同一个岛上。我的身体,正像一些讲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人之身体一样,毫无掩蔽地暴露在一个没有约束的权力之下。雷震先生就是这样地失去身体自由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借《圣经》上的一句话赠给雷震先生:‘为义而受难的人,有福了。’”
在整个雷震案前后,殷海光所表现出来的道德勇气和人格力量是十分令人钦佩的,他的友人章清称“殷海光最终的成就是人格上的”,可谓一语中的。追踪殷海光一生奋斗的历程,不论是求学、从军,还是供职、教书期间,这种人格力量始终显现着。
那么,是什么使殷海光具备了这种人格上的力量呢?他的学生林毓生在《殷海光先生一生奋斗的永恒意义》中的回忆似乎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解答:“是由于殷先生生命中特有的纯真的道德热情(moral passion),与西南联大的五四遗风相互之融合而导致的殷先生纯真的道德热情……使他不能不为自由民主而呼吁。”殷海光对此也甚为称许,并认为其道出了他“心灵深处多年来‘紧张’之源”。林毓生认为,殷海光先生“那威武不屈的高贵人格,给了自由主义一个道德力量。殷先生多年为自由的维护和奋斗终于为自由主义赋予了道德尊严”。这实是对殷海光人格和行为意义的最扼要公正的评价。
8 国民党的围剿与迫害
雷震被关,殷海光也没好日子过,殷海光不断受到国民党政府的压力。1960年,因为英国伦敦出版的《中国季刊》推崇殷海光为台湾自由主义思想的领袖,蒋介石政权身边的御用学者因而发动了一场围剿。一开始,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学术思想其名而政治其实的事件,于是决心置之不理”。这个阶段的围剿模式,好几年后也曾使用在当时的“监察委员”陶百川身上。
围剿行动不但将他贬为“伪自由主义者”、“文字卖台者”、“知识诈欺者”,最后还极为恶劣地祭出红帽子,指责他“从事煽动颠覆”,他形容这种情形说:“人的名誉毫无保障,甚至人的尊严和安全都被逼到剃刀边缘。”
1964年6月,迫害行动危及他的基本生活,国民党政权停掉了他每月60美元的“长期发展科学补助金”,这笔补助占他最低生活费用的一半。接着,又查禁他交由文星书店出版的著作《中国文化的展望》,版税收入因而中断。
这种断绝生活来源的下三滥手段,目的不外乎将他赶出台大。
事情要从1966年7月台大由于受到政治压力不再续聘,殷海光转任教育主管部门的委员说起。1966年初,美国学者费正清在国会听证会中作证支持中共,蒋介石政权遂发动台湾的御用学人联署批驳的声明,台大的党务人员亲自到殷海光家请他联署,被他拒绝,“于是,多年累积的问题爆发了”。
这次爆发就是蒋介石政权有关单位高层前述秘密会议所作的决定。台大将教育主管部门的公文转给殷海光的时候,却被他拒绝接受,事隔三天,蒋政权竟然毫不掩饰地动员警备总司令部约谈他。
国民党蒋介石政权在1966年8月3日召开了一个由台湾教育主管部门、国民党中央党部及特务机关等单位一把手参加的秘密会议,正式确定了将殷海光赶离台大的方式,教育主管部门在隔天完成内部作业,8月5日发文给台大,殷海光在8月7日接到了口头通知。
8月7日那天下午,台大哲学系主任先口头告诉殷海光:“教育主管部门来了一个公事,要借聘你到教育主管部门去任职。”这样,来自最高决策的意志决定了殷海光的命运。他被赶出了台湾大学,失去了教职,文章不让发表,著作不让出版,被特务监视着生活,不让离台、不让见外国人,跟朋友的往来也降低到最低程度。“反动教授”再度变为“反动思想家”。
殷海光当时就很清楚地说:“这是调虎离山,不要我在台湾大学待下去。”到了8月9日,台大才把教育主管部门的公文转给他。8月12日,警备总部出动3名高阶特务对他进行问话,并且强迫他接受教育主管部门的聘书,但他并未屈服于特务的恫吓,仍然坚持不接受,特务因为他是知名学者而不敢多加留难。25日,警备总部又派了更高层级的官员,带着教育主管部门聘书到他家,明白地告诉他:“政府要你和台湾大学一刀两断。”殷海光照样没有屈予接受。隔天,殷海光跟当时的台大校长钱思亮见面,双方约定“课表照排,但终止上课”,也就是说,他与台大的实际关系已经结束,但形式关系则维持到1967年7月为止。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9月间,蒋政权又派了两名高级党务干部到他家,软硬兼施地要求他务必接受教育主管部门的聘书,他形容这种情形是:“像恶霸一样,强暴了女人,又要受害人自己代他们掩饰。”结果,这两位党干被他狠狠地骂出家门。
不久,国际知名的学术泰斗哈耶克教授来台访问,殷海光过去曾与他聚谈过一次,他这次也希望能与殷海光再见面。然而,蒋政权竟然派特务警告殷海光,不得参加哈耶克的会议和聚会。这种形同软禁的限制其实从7月间就已开始,特务如影随形的监视持续达两年之久。
他的夫人夏君璐回忆说出一段往事,一是那时台湾当局不让殷海光回台大任教,却硬要他接受教育主管部门的聘书,殷海光以手捶桌,高喊:“我用生命打赌,绝对不接受聘书!”因为他不想再回国民党体制内做国民党的官。
李敖说,当时国民党民意代表叫做胡秋原的还落井下石,他写信给台湾大学的校长钱思亮,说是殷海光没有资格在台湾大学教书,要求台大勒令殷海光停止授课;国民党开始整他,就千方百计不让他在台湾大学教书,把他逼走。台大当局告诉他,再聘一年以后,就不聘了,另一方面治安机关又在门口看着他。
结果,哲学系功课表公布出来,殷海光开什么课照样公布,可是学生呢,不被允许选他的课,殷海光也不能教书,学校只是给他一点干薪,所以殷海光很呕气,整天愁眉苦脸。被台大整了,警备总部也整他,国民党的治安单位也整他,三个单位联合起来,在他家门口跟踪他。
殷海光夫人在序言中说:“殷海光被国民党围剿逼害,特务守在我们家大门外,岁岁过着恐惧担忧的日子。接着殷海光患胃癌,主治及手术医师说他只能活六个月,国民党仍不让他去哈佛大学做研究员。”而报上还有一片国民党文人的叫骂围剿声。殷海光悲凉地说,历史上“赵高指鹿为马不过偶一为之,但今日我们在台湾所碰到的,是一群有组织的‘赵高’,颠倒黑白,罔顾是非”。在被台大解除教职(台大永远的耻辱)后,贫病交迫中,殷海光才五十岁就去世了。殷夫人感叹道:“我们的不幸和牺牲值得吗?”看到世界民主的潮流,殷夫人得出结论说,“是值得的”。
但是国民党是一党独裁,要保持专政,必然要对知识分子进行严厉的钳制。他们把“中央研究院”和台湾大学的自由分子当作打击对象,目的是要把台大夺来,交给他们相信的人,所以就千方百计地逼迫殷海光辞职,同时监控孤立他。尤其是雷震案以后,国民党当局加强了对殷海光的控制,可以以一事为例。
据夏威夷大学的成中英教授回忆:大约在1964年,他回到台大,“有一次,中国文化大学邀请我去作两次讲演,讲美国的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第一次讲演中,殷先生来了。我讲完之后,殷第一个发言,问题好像是讲美国这样一个社会,其真正的立国精神何在。他说先说说他自己的观感,他说完之后我也再说了一些。此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一封快件,说我的第二次演讲因某种原因被取消了。后来才知道,殷已无公开发言的机会,即当局对他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大到只要他一公开露面,有接触群众的可能性的时候,就马上被予以阻止”。
知名史学家许倬云回忆,在20世纪60年代,殷海光等被软禁,虽然可以进出,但是总有人时刻监视着他。他的太太夏君璐对他很好。去看他的人,除了学生以外,朋友很少,“我一个礼拜去看他一次。门口有个馄饨摊,是特务摆在那儿看殷海光的。我晓得这个特务是干什么事情的,他也不拦我,看见我这么一个常客,还会笑笑”。
李敖为证实殷海光被监禁迫害,还与原告胡秋原在法院互控诽谤。据说台大当局给胡秋原一个公函,说本校从未解聘殷海光先生。另外,警总也给胡秋原一个公函,说本部从未监控殷海光。因为正式公函有法律效力,法官问李敖说:“台大有没有解聘殷海光呀?”李敖说:“殷老师虽然有开课之名,但是,已经不能上课,形同解聘。”法官又问:“警总有没有派人监控殷海光呀?”李敖说:“每当我有事去看殷老师时,他家巷口都有人在那里,我总不能去问人家,‘请问你是哪一个单位呀?!’”
李敖又说:“殷海光老师,当年被迫害的经过,殷老师自己有记述。因为他在被迫害时,既未经过法律程序,也未留下解聘的证据,因此,他的家人未能获得任何补偿,在台湾,在自由的台湾,天理何在?!”
殷海光的学生赵天仪等最喜欢在殷海光老师家聚餐,享受师母做的美食,喝咖啡,是他们难忘的记忆。1961年罗素生日,殷海光老师邀请一些台大文学院的学生,在家里喝咖啡,赵天仪也是被邀请的研究生之一。有十位左右,男生女生都有。殷老师养了一只狗,如牧羊犬一样高大,取名为“领袖”,他指挥“领袖”也很有意思。在那一天,他提到在台湾需要来一个像五四一样的思想启蒙运动。
赵天仪还记得有一个晚上,数学系的洪成完与他去造访殷海光老师,那时殷老师正被当局逼着要离开台大哲学系,他拟申请去美国也未获准。殷海光拿出一张蒋介石与毛泽东在战后重庆合照的相片,说这一张照片当年重庆街头就可以买得到,他说他当年也是一个法西斯青年,跟着蒋介石走,现在他了解中国只有走上民主、自由道路才有希望。他一边沉痛地说,一边流下眼泪,他说:“我要自由,我要更大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