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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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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城下的尸骸越堆越多。城楼丢下了火把,火焰点着了热油,城下立刻燃成了一片火海,尸体嗞嗞地冒着黑烟,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不断。所有的士兵都不敢畏缩退后,头上顶着滚石热油,身体冒着火焰浓烟,一队一队死冒矢石而进。各营的屯长手持钢刀押在后面,将个别临阵怯战的士兵就地斩首。
  中军“刘”字大纛下,庞统立马看得真切,脸上煞是焦虑,眼看己方死伤士兵越来越多,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对刘备说:“主公,不能再强攻了,伤亡太大,纵然攻下雒城,我军也是惨胜,又如何兵行成都!”
  刘备犹豫着,手紧紧扣着缰绳,眉头时松时紧,似乎正在和内心的纠葛矛盾进行斗争。
  城上陡起箭雨,铺天盖地的弓箭仿佛长了刺的一张硕大的布,遮住了半边天空,此起彼伏的惨嚎声响彻城下,更多的士兵扑倒在地,羽箭犹如从高空锤下的钉子,把一个个肉身钉在地面。
  突然,楼车上挥旗指挥的小校手一松,红旗如落叶飘坠,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倒栽身体,从高高的楼车上直摔而下,嘭地在地面弹起了三尺高,又重新落下,扬起的尘土迅速地覆盖了他流血的脸。
  中军指挥旗一倒,鼓手茫然无所措,鼓声一下弱于一下,各营将官不明军令,号令声胡乱而起,攻城士兵顿时乱成了一片,有去扛云梯攻城的,有准备撤兵的,有拿着兵器乱跑一气的。一众人吵吵嚷嚷,乱无章法间,雒城守军趁机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刹那间,箭如飞蝗,滚木不断。
  庞统见状,急得大叫:“主公,赶快宣令撤兵!”
  刘备也着了急,挥舞手臂大喊:“撤兵!”
  可中军也乱成了一团,强悍的弓弩射程很远,把中军包围在密集的箭阵里,加上四面是逃散奔跑的士兵,逼得中军阵脚溃乱。
  却是万分危急,哪里由得按常规循事,庞统高声道:“主公,你护住中军撤退,我去城下宣令!”
  “你不可去!”刘备拉住庞统。
  “顾不得了,旁人宣令不知兵法,会自乱阵脚!”庞统大吼,此刻竟也管不了什么君臣尊卑。
  他一扬马鞭,那马才迈出一步,哪知便如同被扎了死穴般,前蹄一软,倒栽着往下俯倒,吓得刘备大惊失色。幸而有近旁的步弓手奋力抱住将要倒地的庞统,方才未曾摔伤,再看那战马软成了一摊烂泥,任你如何甩鞭呵斥,它硬是不肯起身。
  “士元,骑我的马!”刘备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庞统。
  情况紧急,庞统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挥鞭急赶,飞一样射入了杂乱得犹如荒坡野草般的攻城士兵阵列里。
  他猛一弯腰,从一个死去士兵的手里拔出一面红旗,行马在散乱的军阵中来回奔跑,手中旗帜高高舞动:“主公军令!左营向左退,右营向右退,各营不分什伍队列,只归大营!”
  他赶马奔驰,高亢的声音在战场的嘈杂中不停息地重复,喊得嗓子嘶哑,面色发青,却仍是撑着力气吼叫。
  雒城守军望见乱军中一人一骑挥旗奔跑喊话,纷纷疑问道:“那是谁?”
  有校尉搭了凉棚观望,说道:“定是刘备,上面可说了,刘备骑着白马,这人坐骑不正是白马么?”
  听说是刘备,雒城守军都兴奋了,有人高呼:“拿强弩来,定要射死这大耳贼!”
  重有二十斤的弩弓扛在城垛上放好,两个士兵手搭弩机,目光死死地瞄准望山,用了吃奶的劲才扳开机括。只听嘣的一声,利弩切割着空气,在空中划过了一条刚劲可怕的冰冷弧线,带着尖啸的风射向了庞统。
  “主公军令!……”庞统再次提声高喊,声音却忽然被掐住了。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攫住,他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蓦地,手中的红旗掉落于地,弩的速度和坐骑的速度互相冲撞,他被这冲力弹得飞出了马鞍,大鸟般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陨石一样从天空坠落人间。
  “射中刘备了,射中刘备了!”雒城守军爆发出亢奋的欢呼,所有人都拥在城垛后,又是拍手又是跺足,兴奋得如同过节一般。
  好似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刘备的脑子轰地被炸空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庞统被强弩射飞出去,重重地倒在尸骸堆积的狼藉里,竟一点也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城上的呼喊,他才清醒过来,惨烈地嚎叫道:“士元!”
  他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口里狂呼着:“士元!”身后的亲兵都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他。
  “主公不可!”亲兵拖着他的腿。
  刘备忽然愤怒了,悲愤和惨痛让他的力量爆发了,他飞起双脚将一干亲兵踢倒:“滚!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他跳上一匹战马,血燃烧了他的眼睛,他像野兽般狂吼着,手提长剑冲入了混乱的战场。亲兵们都是满脸惊惶,哪里敢耽搁,只好跟着他杀了进去。
  周围晃动着灰色的身影,箭的呼啸和人的惨呼擦过耳际,他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回庞统!
  马蹄踏过残破的尸体,浓稠的血腾起了惨红的雾气,眼里弥漫着灰黑的尘土,溃败的士兵仓皇地向后退去,却挡不住身后如潮水涌来的羽箭。
  战马一声悲鸣,城上飞来的弓弩射穿了马腹,战马四蹄一软,在即将倒地的刹那,刘备手撑马鞍敏捷地跃下,竟刚好落在庞统身边。
  庞统倒在尸骸遍地的血肉战场上,头发散成了一片云,轻软的鳞甲破成了三块。那一支强弩仿佛从地狱里射出来一样,当胸刺穿,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喷涌的血染红了他的身体,像是一只被缚的火凤凰。
  “士元!”刘备摇了摇他的肩膀。
  庞统喘着气,血不断地涌出唇边,他望着刘备,流血的口里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主公,快走……”
  喘息渐渐微弱,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去,灰色的目光里仿佛凝结了无限的遗憾。他一动不动,在尘土滚滚的战场上,用最后的力气望着刘备,望着这个他命定的主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刹那之间,刘备竟想在这血肉战场间放声大哭,他抱住庞统,忽然闪出的念头是不如就这样死了吧,和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以及他的抱负一起埋葬掉。
  “主公!”亲兵焦急地策马呼喊。
  一声声的喊叫将刘备霎时的失神收了回来,他抬起头,被鲜血浸染的的卢马橐橐奔来,清脆蹄声在喧嚣战场上竟是这样动听。他咬咬牙,抱起庞统,跃上马背。
  “驾!”快马如飞,城上的羽箭犹如追命的亡魂般紧紧跟随,的卢马带着他左冲右突,然羽箭密集,肩背上到底中了两支箭,却哪里顾得上查验。
  马蹄声犹如远去的哀悼,渐渐地没于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
  ※※※
  天色渐晚,寥寥疏星在水濛濛的天空时隐时现,仿佛苍天的眼泪,夜晚的山风陡起,声音戚戚的如泣,吹得军营里的旗帜碎裂般地响动。
  益州的山野真冷啊!刘备不停地打着冷战,中军帐封得严严实实,而彻骨的寒意却在帐内弥漫。灯光幽幽的像是坟墓上的磷火,剑鞘上盘旋的魑龙像是吐着血舌头的幽魂,案上的竹简仿佛一段冻得硬邦邦的冰,听见风声在帐顶盘桓,也能让他不寒而栗。
  “主公!”中军帐的门帘被人掀开,法正满脸是泪地跑了进来。
  刘备发着抖,他口里张了张,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主公,我来迟了!”法正匐地而跪,抽噎着泣不成声。
  “孝,孝直……”刘备终于想起了法正的名字。
  法正跪上前几步,手抚着案几哭道:“士元,士元怎么就没了……”他呜咽着,眼泪淌在案上,润湿了好大一片。
  刘备耸动着鼻翼,想哭却哭不出来。
  “孝直。”他喊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只是想喊一个名字,就像溺水时,手上总得抓点什么。
  法正哭得快背过气去,一面哭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主公,我运粮回来,在辕门口遇见荆州信使,我就把信带来了!”
  刘备虚弱地捧着信,目光晃悠悠地盯着那一行行模糊的字,仿佛看着一枚枚沉在水底的石头。
  “主公见启:雒城难攻,强攻非上策,可自荆州调兵入蜀,以成内外掎角之势,入蜀统帅可由军师任之。荆州重钥,当择善将守之,期主公定夺!亮、羽、飞沐手。”
  字沉入了黑暗中,一滴水掉在写信的青色竹板上,难道是泪水吗?
  他想起庞统在攻城前劝诫过,应该等法正回来商议后再做决断,可他固执己见,非要擅行强攻。如果他当时听进去一句话,等到法正带来这封信,知道荆州已定好了双赢策略,他就不会强攻雒城,庞统就不会死了……
  可是庞统已经死了……
  “士元死了……”他竟然把这句血淋淋的话说了出来,真是痛苦,仿佛饮了千年酿造的苦酒,每个毛孔都苦得不能忍受。
  “主公,”帐外有人轻轻呼喊,“庞军师入殓。”
  刘备像被叫魂似的,跟着那喊声走了出去,右近的营帐内,灯光暗弱如深洞里吹出的冷气,照在身上只是彻骨寒冷。庞统便躺在一面锦席上,像被榨干了水分的白藕,惨白得让人不敢逼视,一口黑漆漆的内棺没有加盖,森森地泛着黢青的光,仿佛张开的死亡嘴唇。
  两个亲兵抬起庞统,小心地挪进了棺里,曾经如此鲜活的人,一瞬间便只能蜗在逼仄的一丈棺木里,永远地埋在不见天日的黄土下。
  刘备亲自将一面蜀锦编织的招魂幡盖在庞统身上,灯光幽幽一晃,长幡上的神仙人物图案活动起来,仿佛是依依着红尘游戏的魂魄,浮在半明半昧的空气里,牵住一阵夜风,艰难地诉说那弥补不了的遗憾。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垂头的一刹,眼泪像飞瀑般不能遏制地流淌而下。当他没有见到庞统的尸身时,还以为那死亡只是梦一般的幻象,但原来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害怕。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智囊,一个僚属,一个朋友,更失去了踏实的感觉。那本来被握在手心里支撑他行走的条杖,却在忽然间化作尘埃,身体和心理上的依靠塌了一半下去,他成了残废,踯躅在雒城坚固的堡垒下。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孝直,”他对泣不成声的法正说,“回信荆州,请发援兵。”
  棺木合上了,“咔”的一声,庞统被灯光融化的身体彻底压在黑暗里,成为永恒不可复现的消失。
  ※※※
  雨滴在屋檐下轻敲,烟丝一样的水雾随风荡进了屋里,眼泪似的流在地板上。
  屋里很是安静,但这安静中却隐没着低低的哭声,每一声的抽泣都让人心头发紧。
  案上的竹简平平地放在一堆卷册中,简上的每个字都晕开淡淡的墨痕,像是在水里浸泡过,让那字迹显得模糊,仿佛开败了的残花。
  “孔明:不听君言,强攻雒城,致使士元中箭奄忽,我心惨痛,悔恨锥骨。死生俯仰,朝登庙堂,暮归窀穸,岂不悲乎!三年暌违,本欲谋定益州,践行隆中大计,与君执手相会锦官城。而今困于雒城,形若羝羊触藩,飞鸟折翅,凄惶而不知所往,恨甚悲甚!惶恐计较,荆州当付云长守之。期君早日入蜀,不甚翘首之至。”
  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用手擦去一次,更多的泪水流下,擦不掉了,便如那阻遏不住的悲伤。
  很多的回忆浮现了,想起那个有着骄傲面孔的少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学子中间,扬起了头颅,扬起了年轻的声音。多么美好啊,纵是那份让人不喜的骄傲至今思来也足够感动。
  可这个少年去哪里了,就仿佛一个忽然出现的念头,乍然之间,念头就消失了,等你要回想时,却再也想不起来。
  诸葛亮闭上眼睛,庞统的身影在脑子里飞逝而过,他在意识里伸手去抓,只抓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洞。
  睁开双眸,帘外雨声滴答,朦胧的水雾仿佛沉在空气里的叹息,恍惚地,似乎是他掀帘进来,他笑着说:“孔明……”
  孔明……
  幻象一瞬间生起,一瞬间灭寂,犹如诸佛眼中乍生乍灭的世界,短暂到你还不曾经历就消失了。
  屋子里的人都在哭泣,张飞叉着手脚倒在地上,哭得声断气绝;关羽不住地抹着泪,鼻息越发地沉重;赵云低了头,眼睛红红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还有修远,随在自己身边,一面抹泪一面暗暗端详诸葛亮,很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
  诸葛亮再次将目光投在那竹简上,信中的语气沉痛得像在滴血,他几乎能在这信里读到一种深冷的寂寞,仿佛是一个陷入枯井里的孩子对远方大人的苦苦哀呼。
  他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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