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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微微笑了一下:“孝直,当日我初入蜀,你说,‘益州千里,沃野富庶,刘牧懦弱不能守,民企望贤主,士渴慕明君,将军若能取之,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
他轻轻踱着步子,仿佛在回忆那历历再现的往事:“为得益州,三年艰险遭逢,孝直当还记得么?兵行险阻,困厄重重,还搭上了张永年、庞士元的性命……”一滴眼泪滚出眼睑,他遮掩着擦了,“天幸时运不弃余,终能持掌益州,跨有荆益,谋定基业!”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在排解那数年的烦忧,蓦地,话锋一变:“可是,益州虽得,而其民心却不服膺,得土不得心,非真得,乃假得!”他注视着法正,“你可知益州人怎么说我们,他们唤我们作荆州狗!”
他摇头一阵苦笑:“荆州狗,不善终!益州豪强、西土百姓都盼着我们裹席滚蛋,得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孝直啊,你可知这其中的难处?”
法正渐渐领悟了,他越听越觉得愧疚,嗫嚅着说:“主公,对不起……”
刘备伤楚地说:“孝直,我知你疾恶如仇,可是凡事得有节度,你处事不计后路,为口角争执而逼死人命,惹来百姓横门叫屈。我当然可以强权而驱民,可若是那样做了,将来又如何使百姓信服?公法无度,人心散失,想要收复便难上加难!你好读书,知道《易》中有言,‘鼎折足,覆公餗’,公器损折,是为大凶,若哪一日当真折足覆餗,何能补救之,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这一番苦口婆心、挖心掏肺的心里话说得法正泪水汹涌,他伏地哭道:“主公,法正错了,辜负了主公的一片心,请主公严惩,纵算是身首异处,以死谢罪,法正也绝没有二话!”
刘备长叹:“孝直,何以言死,有你这些话,刘玄德纵是千难万难,也不会让你身首异处。我今日来见你,一是与你推心置腹,二是为你解围,只望你以后恭自匡持,不可擅行贸举,否则,我当真无能为力了!”
法正猛地醒悟了,原来刘备今日忽然登门,还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恶语詈骂,拳脚相加,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他这才明白为何刘备气极之时却始终不拔刀,又为何将自己唤出府门,不过片刻,就撵了自己进府。
“主公!”法正感动得泣涕横流,扑过去抱住刘备的双腿号啕大哭。
刘备扶起他的手:“都过去了,你记得日后深自抑持,少行妄举,别落了旁人的口实!”
“正知道了!”法正吭吭哭泣着答应,“正立刻上书自请贬官,再请自系牢狱!”
刘备摇头:“那倒不用!”他抚慰地一笑,“郑丞之死虽因你而起,但他毕竟是自决,你纵有逼迫之嫌,却无杀人之罪。可自请罚俸一年,亲为郑丞夫妇发丧大殓,为其奉养亲属。而有司典法不公,却当责让!”
“责让有司?”法正一愣,他听出这是要将自己的罪迁在司法属吏身上。
刘备意味深邃地笑道:“上峰下书切责,你可上书请罪归己,明白么?”
法正心领神会,责让司法属吏和上书请罪都是明示大众的面里活路,上峰不责他反责有司,便是要让他自认其罪,一旦他上书请罪,则是有自谯之心,上峰念其诚恳,当可酌情减罪。而有司也能逃过严惩,他得了不避罪愆之名,有司免了刑戮,果然是一举两得。
“磕磕!”敲门声暂时打断了他们的话,刘备说道:“进来!”
却原来是诸葛亮推门而入,他轻轻一拜:“主公!”
“外面怎样了?”刘备问道。
“亮宣示主公钧旨,称道主公当能还民公道,百姓见主公亲赴,又加言词切责,必不徇私,再横门不去无益,如今都散去了。”
刘备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散去了,可叹百姓都是讲理的!”
法正躬身下拜,恭敬地说:“谢谢主公!”
刘备扯住他的手:“去将你家大门清扫干净吧,臭成什么样子,我虽难得进来,此刻却不想出去!”他想起法正家门口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大笑出来。
※※※
傍晚时分,天很昏暗,飒飒风声倒卷而过,冷风有时在头顶卷过,有时突袭你的后背,有时又擦着脸飞走。它行踪不定,你永远也握不住它。
街道上冷清清的,彭羕颠着半醉的步子,冷风吹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寥寥的几个行人擦身而过,匆忙得仿佛咽下肚子里的一滴酒。
半醉半醒的感觉仿佛是徜徉在一池水中,被水流带着飘飘荡荡,缓慢地冲去不明的地方,甚至也不用管到底去哪里。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打着旋涡的声音吟唱着,双脚在石板地上轻轻滑过,仿佛是在打着节拍。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他发出了一声讽刺的冷笑:“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3uww'”
真是时不我与啊!
凭什么上天如此对待自己,屡遭蹇滞,明明胸怀大丘壑,却得不到赏识。刘璋在时,仕不过书佐,又遭人谤毁,受刑髡钳为徒隶,受尽了白眼欺辱;如今刘备来了,起初颇赏己才,擢拔自己做了治中从事,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好不畅快。可才短短时日,一切又恢复了原貌,他从辉煌的顶端陡然坠落。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得太快,梦里的甜美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要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
江阳太守!他在心里轻蔑地念着这个官位,虽说是封疆司牧,可从治中从事变而为郡县太守,而且还是远迁,实际就是贬黜。
不过就是在有司公门前对郑丞妻子严词迫急,间接逼死了她,上峰竟下文切责谯让,称自己不恤民瘼,坐视冤情不申,逼得自己只好亲往左将军府免冠徒跣以谢。而真正的肇事者法正却毫发无伤,虚伪地连上数书请罪,做出自系牢狱的姿态。益州牧公府发出府旨,说什么念尔忠心纯茂,归咎之心甚诚,推究事因,尔亦非当全责,酌情减罪,罚了法正一年薪俸,着其奉养郑丞亲属故旧,令其闭门思过,不得放恣妄行。
法正赢得了敢作敢当的名声,而自己却给他当了替罪羊,左迁江阳太守,敕令即日启程,不得耽搁!
苍天太不公平,同样是益州故吏,同样弃刘璋而就刘备,为什么他法正就能得新主宠幸,闯了大祸不仅为其竭力解困开脱,还要拖了其他人当垫背的代罪。而自己却身被冤屈,为他人做了替死鬼,连个抱屈的地方也没有。
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巷口的风扑了一身清冷,视线模模糊糊。
这条柳陌巷位于成都城北,巷道很宽,夹道两边皆住了人家,几乎都是世家大族和高官显贵。他自得幸刘备,身家陡涨,也在这巷中买了宅院,只是世事颠倒无常。几日后,这坐卧华屋,吟赏风月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一路颠踬,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心情悒郁,连归家的路也忘记了。
前方似有马车辚辚行来,寂静中,车轮撵过石板地的声音又清又响,马车在一户朱门前停下。门首的司阍慌忙跑下台阶,垂手恭敬地侍奉在一旁,车帘轻掀,踏下来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
他睁着迷离的眼睛看了半晌,冲口而喊:“孟起!”
那人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朦胧夜雾中的人影轮廓,惊道:“永年,你如何在这里?”
彭羕大笑道:“锦马超也会被吓住么?”
马超淡淡地一笑:“不想永年忽现门首,超怎能豫人,更不可豫事!永年怎地行到此地,是有事么?”
彭羕惨色一叹:“无路可去,逡巡漫漫,唉!”他悲凄地摇摇头。
彭羕的事马超也略有耳闻,只他身怀恭默,也不好多说,岔开了话题说:“既是无路可去,且去府上小坐,饮杯薄酒,如何?”
彭羕抚掌笑道:“羕适才独酌甚无趣味,孟起既有此请,羕求之不得,哈哈!”
马超知他性本骄傲,也不怪他的轻忽,轻轻一笑,邀了他入府。
那司阍待得二人踏入门内,双手一拉,嘎地一声轻阖,两扇大门紧紧合拢,把那行走中的身影掩埋在沉甸甸的死寂中。
※※※
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细如针眼的雨飘飞无定,深冷的风像是从地洞里吹出,呼呼地卷得人要飞上了天。
门像湿重的磨盘,推开时闷声沉响,诸葛亮轻轻地踏步进屋。他刚从南市按行归来,头发丝儿里还渗着谷米味儿,虽然身体疲累,可心情是轻松的。
自各地仓廪紧急调入的粮食已全部进入成都各市,由官府统一定价,在各市设了官卖点,按量售卖,每人每次购买量不得超过限额。方才短短三日,物价便陡然下沉,各家豪强们因为刘洵被杀一事,正蔫儿着不敢冒头,哪儿还管得了物价的高低,风闻发行新钱有敛财之嫌,也不敢跳出来振臂高呼,尚都存着观望心。至多不用钱,但也别去挑战新贵权威,嫌自己命太长么?
门在身后迟缓而沉重地合拢,刘备正坐在书案后看卷宗,抬目一看,唇角一挑,笑得极古怪。
“主公有要紧事?”诸葛亮趋步而前。
“头一件,带头做黑市金银交易的几个将官都逮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行严法,死罪不能逃,其余胁从不问,也不强令追回金银。”
宽严相济方有威慑力,诸葛亮并不反对:“主公明断,亮认可。”
“第二件么,”刘备将案上的卷宗推到诸葛亮面前,“看看吧!”
诸葛亮垂目一瞧,这原来是刘巴上的条陈,说的是经过几月经营,官家统一货币百值钱已大部通行市面,金银之物大量回收,府库渐充,他看得欣喜,笑道:“好事!”
刘备也一笑:“是好事!”他把另一册卷宗也拿过来,“再看看这个!”
这仍然是刘巴所写,只是看得几行,诸葛亮却渐渐敛了笑,抬头望去,刘备仍是满脸堆笑,但笑里却藏着深不可悉的意味,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怎么,不看了?”刘备点着那卷宗。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低得仿佛没有发出。
刘备笑吟吟地说:“来来,看这几行,”他把住诸葛亮的手,轻轻地滑过竹简,“初发百值钱,市无所贷,赖军师将军诸葛亮、翊军将军赵云贷金银锦帛千万充库,俾新钱得行于市!”
他停止了念白,含着古怪的笑说:“军师将军诸葛亮,你可真有财力,新钱通行艰难,你便把家财卖给国库,国库充实,新钱得流,一举两得!”
“主公,我……”诸葛亮想要解释。
刘备挥手打断:“我知道你清廉,一身仰给于官,无别治业,仓促之间拿出千万金银几无可能。但你能出此财禄,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把我赏给你的钱帛都拿了出来!”话音落尘,刘备炯炯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诸葛亮。
诸葛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默然地对上刘备质问的目光。
刘备看不出情绪地一笑:“你早就想把赏赐送出来了,只是赏功多人,你若献赏,他人不献,则献赏之高行反成责众之刑器,所以你封赐于府,不治产业。这次新钱通行,你则售卖赏赐,易得新钱着人遍市买货!如此一举,便将我之赏赐尽竭耗去!外人或以为是诸葛亮贪求新钱便宜,实际是你假私为公,增财府库,便利民力!”
他轻敲击着卷宗:“你,子龙,一样心思,一样做派,你们都将赏赐全数献出,倒真如刘巴所言,出之何处,也来之何处!”
他按着诸葛亮的肩膀:“如何,我都说对了吧?”
诸葛亮默然有顷,他知道否认也无用,只得坦白道:“主公言之不差!”
“啪!”刘备抓起卷宗一砸:“你承认就好!”他瞪着双目抛出钢珠似的声音喊道,“诸葛亮,我知道你大公无私,可这些金银钱帛是我所赏赐,你竟敢私自售卖,好大的胆子!”
诸葛亮欠身一起,深伏下拜:“主公,容亮一禀,刘子初献新钱之策,乃万难中之不得不为。纵使新钱流通,收归金银充实府库,谈何容易!我们刚得益州,根基不稳,上有豪强掣肘,下有百姓猜忌,再兴敛财之举,这益州沃土还坐得稳么?故而详思之,可敛我之财,不可敛民财,可亏我之力,不可亏民力!若能使新钱流通,府库充实,主公基业稳固,社稷安稳,莫说是让诸葛亮献金,便是舍去性命又何妨!然诸葛亮行为反悖,辜负主恩,请主公责罚!”
刘备久久地看着他,声音沉重地说:“当初在荆州,君臣困窘无财,只得向